從陡坡斜倚下來

我逐漸相信這世界想要告訴我一些什麼,要給我訊息、徵兆、警告。自從我來到佩特廓,便注意到這一點。每天早晨,我離開科吉瓦公寓,作例行散步,一直走到碼頭,走過氣象台,我想到世界末日正在來臨,或者說,已經進行很久了。如果世界末日可以限定在某一特定點的話,那會是佩特廓的氣象台:四根不太穩靠的柱子和房屋支撐著一個波浪形的鐵皮頂蓋,一個棚架上頭排列著一些記錄用的氣壓計、濕度計和溫度計,以及劃線的紙捲,紙捲頂著一隻振盪擺動的筆尖,隨著緩慢的滴答聲轉動。氣象台的易脆儀器還包括一支高聳的天線頂端的一支風向標,一個量雨計的短胖漏斗。氣象台孤立在市立公園內一個陡坡的邊緣,襯映著靜止而無變化的珍珠灰的天空,看起來像是一個捕捉旋風的圈套,一個誘餌,擺在那兒吸引遙遠的熱帶海洋的捲水柱,它本身就是颶風肆虐過後最佳的殘留遺物。

好多天以來,我所看見的一切,對我而言似乎都充滿了意義:這些訊息很難和別人溝通,很難詮釋或用文字翻譯,唯其如此,在我看來才顯得關係重大。那是和我以及這世界有關的告示或預兆:對我來說,不僅我的生存的外在事件,也包括我的內在、我的內心深處所發生的事;對世界而言,非單指某一特定事件,而是一切事物的一般存在方式。你就會明白,除非利用寓言,否則我很難說得清楚。

※※※

星期一

今天,我看見一隻手從監獄的窗戶伸出來,朝向海。當時,我照例沿港口的堤防走,正走到古堡壘底下。堡壘四周以傾斜的圍牆圍住,窗子有兩三層鐵柵保護,看起來像窗帘。我明知有犯人關在裏頭,卻總是把這堡壘看成隋性元素、礦物界的東西。因此,那隻手的出現令我訝異,彷彿是從懸崖上伸出來似的。它的位置頗不尋常,我推斷窗戶設在囚室的高處,懸砌在牆上,囚犯得表演走索的特技或軟骨功,才能把手伸出重重鐵柵,在空中招搖。這不是某個犯人在對我或別人做信號,我不那樣認為,當時在現場,我一點也沒聯想到犯人,我得說,那隻手細白而修長,和我的沒兩樣,毫無那種我們會在一般罪犯身上看到的粗糙。對我而言,那是一個來自岩石的訊號:石頭要告訴我,我們的本質相通,因此,某些構成我這個人的東西將會留存下去,不會隨著世界末日而消失;在喪失生命,喪失我的生命和我的一切記憶的荒漠中,某一種溝通仍舊可能。以上所敘述的是我所注意到的第一印象,那才是重要的印象。

今天,我走到瞭望台,從那裏向下望,可以看到一小片海灘,杳無人蹤,對著灰濛濛的大海。一些柳條椅子,椅背高而曲折,有如籃子一般,迎著風,排列成半圓形,似乎暗示著一個人類已經消失而一切都在訴說其曠缺的世界。我感到一陣暈眩,彷彿我只是從一個世界躍入另一個世界,而我卻是在世界末日剛發生不久以後才抵達這兩個世界的。

半小時後,我又打瞭望台經過。一張背對我的椅子上,有一細條絲帶在飄揚。我沿陡峭的海岬小路,直走下岩棚,那裏的視野迥然不同。正如我所預期,蘇伊妲小姐坐在椅子上,整個人被柳條板擋住,戴著一頂白色草帽,畫具攤放在大腿上,正在畫貝殼。我並不樂意見到她;今天早晨那些不吉利的訊號使我打消了和她搭訕的念頭;大約三周以來,我在海邊懸崖和沙丘散步時,都會遇見她單獨一人,而我所想的,不過是和她說說話而已——真的,我每天從公寓出來,所懷抱的就是這個動機,但每天都被一些事給耽延了。

蘇伊妲小姐住在海洋百合旅館;我到旅館向接待員問出她的名字。她也許知道此事,這個季節在佩特廓度假的人很少;年輕的更屈指可數。這麼常常遇見我,她也許也在期待有一天我會同她說說話吧。

構成我們會晤的障礙不止一端。第一,蘇伊妲小姐收集貝殼也在畫貝殼;我在童年也收集過漂亮貝殼,後來便放棄,而且把諸如各種不同的貝殼的屬類、形態、地理分布等等忘得一乾二淨了。和蘇伊妲小姐講話不免會談到貝殼,我不知道該採取什麼態度,假裝完全不懂呢,抑或喚回模糊的記憶?貝殼這東西迫使我思索我和自己的生命的關係,我的一生包括一些從未完成而卻大半被抹拭掉的東西;我由於忐忑不安而躊躇不前。

再說,這女孩專注於畫貝殼此一事實表示她在追尋形式的完美——這世界可能具有完美,因而必須加以追求;我卻相反,多年來相信完美可遇而不可求;因而不值得關心,事物真正的本質只流露在分崩離析的狀態中。如果我要接近蘇伊妲小姐,勢必表示欣賞她的畫——就我所見,那是品質精緻優雅的東西——如此一來,一開始我就得假裝同意我所反對的一種美學和道德理想,或者一開始就表明我的感覺,冒著傷害她的危險。

第三種障礙:雖然依照醫生的指示,住到這海邊來,我的健康已經改善很多,但仍會影響我出門和陌生人接觸的機會;我仍受制於間歇性的疾病,尤其是令人不勝其煩的濕疹週期性的惡化,教我打消了任何社交的念頭。

我經常會在氣象台遇見氣象學家高德瑞先生,和他閒聊幾句。高德瑞先生總是在中午時分過來檢查儀表。他高高瘦瘦,臉色憂鬱,有點像美國印第安人。他騎腳踏車,一路上兩眼直視前方,彷彿必須全神貫注才能保持平衡似的。他把腳踏車停靠在小屋,從手把上滑下一個袋子,從袋中拿出一本紙頁寬窄的冊子。他爬階梯上了平台,寫下儀器所記錄的數字,有的用鉛筆,有的用一隻短胖鋼筆,謹慎專注,一刻也不放鬆。他在外套底下穿著燈籠褲;全身衣著不是灰色就是黑白花格子,包括有帽簷的帽子在內。他只有在記錄完畢以後才注意到我在看他,熱烈地同我打招呼。

我已經體會出高德瑞先生的存在對我意義重大:知道世上仍有人表現出小心審慎和系統性的專注——雖然我十分明白這一切全屬徒勞無功——帶給我安撫作用,也許因為它彌補了我那含糊茫然的生活方式——雖然我對生命已有結論,對這種生活方式卻一直感到不安。因此,我會停下來,觀察這位氣象學家,甚至和他交談,雖則我感興趣的不是談話內容本身。他和我聊天氣,自然會引用專門術語,談到氣壓變化對健康的影響,也會談到我們生存的這個不穩定的時代,並引述一些當地人的逸聞或他在報上讀到的新聞做例證。這時,他的個性不像初看時那樣含蓄;他熱中他的話題,語言也冗長囉囌起來,特別是在談到對大多數人的行動和思考方式不敢苟同的時候,更是如此,因為他是個有不滿足傾向的人。

今天,高德瑞先生對我說,他計畫離開幾天,要找人代他記錄資料,但不知有誰可以信賴。話講到一半,他問我是否有興趣學習如何閱讀這些氣象儀器,他可以教我。我未置可否,至少,我無意給他確定的答覆。但卻發現自己隨他站在平台上,聽他解釋如何設定最大值和最小值、氣壓變化、雨量、風速等等。簡言之,在我不知不覺中,他已託付給我未來幾天代替他工作的差事,明天中午就開始。我接受得有點勉強,因為我沒有時間考慮或暗示我無法當場作決定,但我並不討厭這份差事。

※※※

星期二

今天,我第一次和蘇伊妲小姐說話。記錄氣象資料的差事的確對我克服猶豫有所幫助,因為在佩特廓的這些日子中,這是我頭一次有了預先設定而無可逃避的事務;因此,不論我們談得怎麼樣,十一點三刻的時候,我會說道:「啊,我差點忘了:我必須趕去氣象台。」然後我便告辭,也許不太情願,也許如釋重負,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我別無其他選擇。我相信昨天高德瑞先生對我提議時,我便已模模糊糊了解到,這份差事會鼓舞我和蘇伊妲小姐講話,但現在整個事情才明朗起來——我假定事情已經明朗了。

假定蘇伊妲小姐正在畫海膽。她坐在碼頭的一張摺椅上,海膽平躺在岩石上,張開著,收縮尖刺,試圖翻正過來,但徒勞無功。這女孩畫的是該軟體動物的柔軟部分,她用明暗對照方式,以及粗而斜豎的平行線,畫出海膽的收縮和膨脹。我原來想說的話:「貝殼的形狀係一種欺罔的和諧,它是一個容器,隱藏著自然真正的實質」,這時顯得不貼切。海膽和畫兩者輸送出令人不適和殘酷的感覺,就像注視掀開的內臟。我訕訕說道,沒有什麼東西比海膽更難畫,不論從上看尖刺,或者軟體倒轉過來,雖然其構造顯現出輻射狀的均衡對稱,實在沒什麼理由用線條來表現。她答稱她所以有興趣畫海膽,是因為那意象不斷出現在她夢中,她想擺脫它。我在告辭之際,問她我們明天是否會在同一地點相遇。她說她明天另有事情,後天會帶著畫具出來,我很容易遇見她。

我在查氣壓計時,有兩個男人走近小屋。我從未見過他們:他們裹著厚外套,全身黑色,領子翻起。他們問我高德瑞先生在不在,去了哪裏,我是否知道他住址,他幾時回來。我答說不知道,還問他們是誰,有何貴幹。

「不重要,」他們說著走開了。

※※※

星期三

我到旅館,留下一束紫羅蘭給蘇伊妲小姐。櫃台服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