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後現代小說的閱讀與愛戀——吳潛誠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一九三二∫八五)的名作《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Se unanotte d'inverno un viqggiatore,一九七九:英譯If on a uinter's night,a traveler,一九八一)不是一部小說,而是一部關於小說的小說,一篇關於說故事的故事,一本關於閱讀和寫作的書,一份關於文本的文本,一部明顯具有後現代特徵的後設作品。

這部作品由框架故事和嵌入小說兩部分組成。框架故事(frame—story)以男性讀者「你」作主角,「你」是整本書的「隱設讀者」(the implied reader),也是實際在進行閱讀的讀者。話說,你興致勃勃地買來卡爾維諾的新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正看到入迷之處,沒想卻因書頁裝釘錯誤而被迫中斷閱讀。你迫不及待地去尋找下文,不料拿回來卻是另一部小說,讀到高潮迭起之際,書又戛然而止……如此這般的陰錯陽差一再發生,你鍥而不捨地追索其下文,一部接一部地找來讀,前後總共閱讀了十部互異其趣的小說之開頭(incipits),這些「嵌入的小說」(embedded novels)的標題正好串成一個句子:

(㈠)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㈡)在馬爾泊克鎮外,(㈢)從陡坡斜倚下來,(㈣)不怕風吹或暈眩,(㈤)在逐漸累聚的陰影中往下望,(㈥)在一片纏繞交錯的線路網中,(㈦)在一片穿織交錯的線路網中,(㈧)月光映照的銀杏葉地毯,(㈨)環繞一空墓,(㈩)什麼故事在那頭等待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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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有時隱約,有時直接地把閱讀(及寫作)和性愛等同齊觀,混為一談。不少章節的前文和各篇嵌入小說皆涉及情慾挑逗,描寫露骨,香艷刺激,不亞於坊間所見的煽色腥(sensational)小說;同時又隱含深刻寓意,可從心理分析的角度加以詮釋。光從這一點,就可以約略看出,這是一本後現代作品:兼容並蓄嚴肅和通俗文學的特色於一爐,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正好人人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光看熱鬧的話,我們會發現本書中十篇嵌入小說全是緊張刺激的驚慄故事(thrillers),諸如偵探、間諜、科幻、成長故事(Bildungsroman)、日記體小說、新恐怖小說(neo—Gothic)、感覺派小說、西部故事(Western)等;敘述模式則包含現代主義、意識流、魔幻寫實、政治小說、心理分析等,變化多端;描寫細膩,構想奇妙;在在發人省思,頗堪玩味。

從嚴肅的文學角度來說,這是一本後現代主義的活教材,書中處處可見結構主義後起的批評理念。讓我們從它的「後設」或「自行反射」(self—reflexive)成分談起:本書與傳統的寫實主義小說迥異其趣,非但不刻意經營令人信以為真的幻覺,反而經常提醒讀者,你正在閱讀的是虛構的小說;除了訴諸諧擬(parody),顛覆既定的小說習套和觀念之外,並常自行暴現創作之設計伎倆(lay bare the device of its own composition)。

以第一章的故事為例,該故事的第一人稱敘述者對讀者表示:

你已經讀了好幾頁了,我早該清楚告訴你,到底我下車的所在是過去的車站,或者是現代的車站,然則文句卻一直在模糊、陰晦中進行……這是要趁你還沒警覺之前,漸漸把你捲進來,困陷在故事中的方法——陷阱是也。或者,也許因為作者還不能確定,就和讀者你一樣,不知道你最想讀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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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在冬夜來到小車站的旅人,不知道自己的來處——出發的原點,手中提著一隻皮箱,受命傳交出去,但卻一直無人來接應。隨後突然接獲命令和恫嚇,匆忙搭上火車,駛入霧靄籠罩的黑夜,不知伊於胡底。讀者你渴望追蹤其後續發展和結局,結果接連閱讀了十篇互不相干的小說,全都和第一篇一樣,戛然中止,不知結局。

根據德希達的解構理論,所謂的意義乃是語言系統中的意符(signifier)之鎖鍊的遊戲運作,一直在耽延、變異、擴散,無從確鑿固定於某一定點,或終止於某一個不必藉由意符來詮釋的意指(signified)——超越語言符徵作用的意指,或稱做超越的意指、終極的指涉、固定的中心、始源點、真理、道等等。後結構概念無疑可以用來詮釋《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中的各篇嵌入小說為何時空指涉含糊籠統;大部分人物既不知來歷,也不明去向;唯有一些繽紛而不相連屬的線索;殊難歸納出通盤整體性的理解。以解構觀念來閱讀此書,絕不牽強。本書的女性讀者就曾表明對於血肉之軀的作者(傳統觀念下的創作源頭)絲毫不感興趣,以下這一段她所說的話,可作為《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一書的寫照:

此刻我最想讀的小說,應是那種以敘述的慾望為驅動力,堆砌一篇又一篇故事,而不企圖把人生哲理強塞給你,只讓你觀察小說本身的成長,像一棵樹那樣,枝葉交織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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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舉兩個例證,第七章的小說《在一片穿織交錯的線路網中》,主角利用萬花筒原理,在房間內裝了八八六十四面鏡子,房中的任何意象在鏡面反覆映照,教人目不暇接,無從分辨哪一個是最初的和最後的意象,就和互相交織運作而產生意義的意符一樣。在第九章的前文,讀者遇見身分屢經轉換的柯林那—葛楚德—英格莉—亞鳳西納—雪拉,心裡懷疑她就是魯德米拉的妹妹羅塔莉亞,但即使她剝下她的層層制服,仍無法獲致確定的答案,她也像意符一樣,無限延宕。

讀者面對這一個繽紛的文本所組合的文學迷宮,勢必自行摸索閱讀的門徑,嘗試填補空隙,串連零碎的片段。那就是說,讀者必須積極參與意義的製造生產,扮演作者的角色,把這本書當做卡爾維諾所敬重的師友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所謂的「寫本」(scriptible or writerly text)。寫本與「讀本」(lisible or readerly text)不同:讀本中意符和意指之間的通道清澈、明確而帶有強迫性,讀者只有乖乖接受的分:寫本則邀請讀者介入,清楚意識到書寫與閱讀交互影響的關係,從而獲得合作,獲得身為共同作者的樂趣(巴特甚至強調,閱讀上的「爽」(jouissance),有如做愛一般)。讀本傳達一種業已建立起來的現實觀和價值體系;寫本則要求讀者思索語言本身的性質,以及符碼(codes)開放給「遊戲」而無自動指涉的特性。打個比喻,讀本的意符踏步前進;寫本的意符則是婆娑起舞,其訊息無從確定。

戛然中斷的十篇小說繽紛雜亂,但各篇中的第一人稱敘述主角的心理狀態大致上都以頭一篇的旅人作模式,不外乎疏離、徬徨、困惑、焦慮、疑懼、緊張、虛無等等,他們都處在一種茫然不定(urcertain)的氤氳中。冬夜旅人毫無歸屬感,他徒然妄想以意志叫時間倒退,讓一切恢復最初的狀態,其實,他甚至茫然表示自己不知道下半個鐘頭會發生什麼事。第二個故事是個面對成長而焦慮的少年。第三篇小說的敘述者是個神經質的病人,相信宇宙的本質會在混亂、潰散中顯現出來。第四篇故事發生在革命變動期間,危機四伏,到處充滿不可知的變數。第五篇的主角始終無法拋棄他亟欲丟棄的一具屍體,一如他擺脫不掉如影隨形的自己的過去。第六篇故事中神經兮兮的教授飽受天羅地網一般的電話鈴聲的折磨而忐忑不安。第七篇的主角複製意象,故佈疑陣以閃避敵人,結果卻落入作繭自斃的局面。第八篇感覺派故事中的日本青年,暗戀師父的女兒,卻擔心自己的前途和師母的覬覦;在與師母經驗感官高潮之際,卻察覺師父和女兒在一旁偷窺,用眼神參與。第九篇的敘述者在父親斷氣後,遵照遺囑,兼程奔回「原」鄉,探尋母親和自己的生命源頭,得悉乃父聲名狼藉,而自己不過在重複他當年的行止和命運而已。第十篇的主角憑毅力練習刪除他看不順眼的東西,最後搞得整個世界充滿裂縫深淵。以上這些小說主角的意識中,幾乎毫無一般認定的社會規範和價值標準;時空觀念也多與傳統看法有別;他們在幻想或實踐嶄新的可能之時,不免常流露出因為缺乏牢靠憑據所產生的茫然或焦慮,「空虛」、「虛無」、「暈眩」、「裂縫」、「深淵」等字眼和意象反覆出現在十篇嵌入小說,難道這就是後現代典型的心理狀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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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說過,這是一本關於小說的小說,其主旨之一在探討小說的閱讀及寫作。除了嵌入小說部分的自行反思之外;框架故事直接探討有關小說的各種問題,並涉及(原)作者、譯者/偽造者、讀者、文本之間的互動,(想像)虛構與事實(真相)的關係等等,可說是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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