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求生意志的肯定

若說求生意志只以自我保存的衝動而表現的話,那也僅是肯定個體現象在自然中的剎那存續而已。按理這種生命實毋須耗費太大的努力和憂慮,其一生的生涯應該很容易獲取快樂的。然而不幸,意志卻無時無刻要求著絕對的生命,它的目標放在綿延無盡的世代交替上,所以才有性慾的表現。這種衝動,剝奪了或許只伴隨著個體生存的安心、快活和純真,帶來意識的不安和憂鬱,使個體的一生充滿不幸、憂愁和苦難。——反之,個體亦可憑克己的工夫,把這種衝動加以抑制,從而改變意志的方向,使意志在個體中消滅,無法溢之於外,如此,便可望獲得個體生存的安心和快樂,而且還能賦予更強烈的意識。當然這是極為罕見的。一般習見的是——最強烈的衝動和願望一旦達成,亦即滿足了性慾之後,必定連結著新生命的完成,另一個新的生存繼之而起,隨之而來的便是無數的負荷、憂愁、窮困及痛苦等等。當然,那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別人,但現象相異的兩個個體,如若其內在本質絕不相同,世界還會有所謂「永恆的正義嗎」——生命是一種課題,一種非完成不可的懲罰,通常它是對窮困的不斷鬥爭,因此,任何人無不盤算著盡其所能的通過這一關隘,圓滿的達成對於生命所應盡的義務。但究竟誰來訂定這種負債契約呢?就是那些為貪圖一時肉體快樂的男人。如此一個人短暫的享樂,隨之亦帶來另一個人的生存、煩惱和死亡。其所以呈現差異,無非因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而已。在這意義下,所以我把它們名之為「個體化原理」。身為人父者,認為子女是自己的化身,而形成父愛的基礎,所以他們努力、奮鬥、不惜任何犧牲,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和義務。

人類一生所伴隨的無窮無盡的辛勞、窮困和苦惱,正可做為生殖行為——即求生意志的決定性的肯定說明,同時,也因為如此,他對自然還欠上一筆所謂「死」的負債;為這筆債,使他惴惴不安。——這豈不正可以證明我們的生存是一種罪過?——總之,我們就是這樣永遠支付著「死」和「生」的定期租稅,這樣相繼承受生命所有的煩惱和喜悅。這是肯定求生意志的結果所無可避免的現象。所以儘管人生多熙壤紛雜,但對它的眷戀——即對死亡的恐懼,原本就是幻想的作祟。同理,把我們誘進「人生」的衝動亦屬幻想。就客觀來看,這種誘惑的原動力,在於互相愛慕的男女眼神中,這是肯定生存意志後的最純粹表現。這時的意志顯得非常溫柔嫺靜,在幸福中陶醉之餘,而為其本身、為對方、為大眾平靜底快樂和安詳底喜悅祈願;這是阿那克勒翁〔註:Anakreon,563—448B.C.,希臘抒情詩人,其詩大都以戀愛和酒為題材,凡五卷,如今大部分已失傳。〕詩歌的主題。但如果這種狀態下的意志,一受到誘惑和諂媚,它便會縮進其生命的本源中,意志一縮回去,苦惱接踵而來,於是苦惱引發犯罪,犯罪更帶來苦惱,恐懼和頹廢充滿人生舞臺。這是艾思奇里斯〔註:Aeschylus,前523—456,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之一。〕的主題。

雖則如此,但人人內心中都把這意志所肯定、造成人類原因的這種行為,深深引為羞恥,不獨小心翼翼地把它隱藏起來,如果無意瞥見,也會大驚失色,有如發覺犯罪現場。事實上,冷靜深思之下,這種行為確是可憎的,尤其在高尚的氣氛下,更覺令人作嘔。諸位不妨以蒙田〔註:Montaigne,1533—1592,文藝復興期法國懷疑學派思想家。〕在「什麼是愛?」一文中所下的註腳,對這行為試作詳細的觀察。大抵言之,當完成這種行為後會產生一種獨特的悲哀和後悔,尤以初次性行為為然;性格愈高尚的人,感覺愈為強烈、顯著。因此,連異教徒的普利紐斯〔註:Plinius,23—76,羅馬博物學家。〕也說:「只有人類才會在初次性交之後感到後悔。後悔自己的起源,這確是生命的一種特徵。」(『博物誌』一○之八三)。我們再以歌德的『浮士德』為例,劇中,惡魔和魔女們在祝宴時的所行所為所歌詠的是什麼呢?無他,淫亂和猥褻。惡魔在群集的大眾前,所揭櫫的人類是何等模樣呢?亦無非是淫亂和猥褻。——但也唯有賴這種行為的持續不斷,人類才得以存續。——樂天主義論者認為我們應該感謝上蒼的特別青睞,因為我們的生存有明敏的智慧來引導,這是最值得我們自豪和引以為榮的地方。如果說這種論調正確不誤,那麼,使我們永遠生存的行為,便應當做純粹的外觀。反之,若這種生存是一種過失或迷誤的話,那也原本就是盲目意志的盲目工作,即使能有良好的發展,也僅是意志為揚棄本身然後回復到其本源的過程而已。因此,這種行為,當然如同外觀所呈現的一般。

此外,還有一點和我中心理論有所關連的,我也順便在此一筆帶過。生殖行為中所使用的局部器官,儘管與其他器官一樣同是與生俱來的,然而,上述生殖行為所產生的羞恥之念亦波及到此一局部來。由此,我們又可取得確切的證明:不獨行為,就是人類的身體也屬於意志現象,是它的客觀化,是意志所產生。因為,一個人假若沒有意志而能存在的話,人們自無把它(生殖器)引為羞恥的道理。

進一步言之,生殖行為與世界之間的謎一般的關係,在這裡似乎也有了答案。即世界雖係由廣闊的空間、綿長的時間以及繁複多樣的形態所構成,但這一切無非是意志的現象而已,而意志的焦點則是生殖行為,這種行為就是世界之內在本質的最明顯表現,是它的核心、根本、精髓。簡而言之,宇宙這一大謎團的謎底就是生殖行為,亦即所謂「智慧之木」之意,人們在瞭解它之後,才能知悉生命之真諦。拜倫所云:「摘下智慧之木後,方可瞭解萬事。」(〝Don Juan〞一之一二八),其意在此。

快樂的要素通常在於秘密,生殖即是一大秘密行為,它不能直截言宣,也沒有時間場所的限定。這些雖是它的主要特色,但因人人均能領會、時時縈繞心中,故只要稍加暗示,即可理解。性愛,到處被實行、經常被幻想,所以,與此行為有關的事情,在世界扮演著主要的任務,此正與它的重要性——世界的核心,完全相呼應。

然而,當青年人的純真智慧,初度瞭解這個世界的大秘密時,仍難免被它的巨大性所驚駭,歸結起來,原因是這樣的:人類的智慧——尤其理性方面的智慧,必須經過一段漫長的路程,才能臻於高程度,此時,原本沒有認識力的意志距離它已經非常遙遠,已忘卻那該後悔的起源,而仍以純真無邪的立場來觀察,自然難免驚駭。

性慾及性的滿足,是意志的焦點和它的最高表現。但個體化的意志——即通過人類或動物的生育之門而出現於世界的事情,實在蘊涵極深刻的意義,並且也是自然所表現的最純樸的象徵性詞彙。

動物群中很難避免求生意志的肯定、及其中心的生殖行為,因為自然的意志中,只有人類才有反省能力。反省力不只用於認識個人意志眼前短暫的需要——動物的認識力如此已足——而是藉此獲得更廣闊的認識幅度,從對過去的鮮明記憶,及對未來的大體預想,而展望個人的生活或一般生存。實際說來,不論任何種類的動物通過數千年的生存,它的生命僅等於一瞬間而已,因為它們只有現在的意識,而無過去、未來或死亡的意識;因此,我們不妨稱之為「永恆的瞬間」或「永久的現在」。只有人類才有「現在」、「過去」、「未來」的意識,然而也僅止於概念而已,在根本上,他們還不瞭解它的真義為何。

所以,動物系列各階段的求生意志,總是不休止的追求完全的客觀化和享樂。而具備理性的生物——人類,雖取得反省力,卻未以此為足,意志仍然無可抑止地發生如下的疑問:萬物從何而來?歸於何處?生命的努力和困苦所取得的報償是什麼?這種遊戲所消耗的「蠟燭費」是否值得?——現在,在明晰的認識之光的照耀下,正是決定肯定或否定意志的時候;然而,後者通常只是穿著神話的外衣,表現於意識而已。——就此觀之,意志並未具備可達致較高度客觀化的證據,蓋因此時已是意志到達其轉機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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