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生的空虛與煩惱  <一>

從最低以至最高等的意志現象所顯現的各階段中,意志總是孜孜不息地努力著,但並沒有最終目標或目的,因為努力就是意志唯一的本質,無所謂達到目標而告終了之期。所以,它永遠無法獲得最後的滿足,沿途只有荊棘障礙,就這樣永無盡期的持續下去。我們可舉出最單純的自然現象——重力做為說明。重力無休無止的努力,向著一個也許當抵達時重力和物質都要破滅的重力場中心突進;即使把宇宙弄成一個球體,它也不會中止。我們再觀察其他比較單純的自然現象:固體的努力是想藉溶解以形成流動體,因為唯有變成流動體後,它的化學力才得以自由。液體則為形成氣體而努力,一旦從壓力中解放出來,立刻變成氣體狀。親和力,亦非不努力的物體:套句貝梅〔註:Jakob Böhme,1575—1624,德國神秘主義派思想家。〕的話,它並不是沒有慾望或需求的東西。

植物的生存亦復如是,它們永無休止、永無滿足地努力著,不斷地成長,最後結成種子,又成為另一生命的起點,如此週而復始的反覆著。凡此種種,都是毫無目標、毫無最後滿足、毫無休止的進行著。世界的每一角落,形形色色的自然力或有機物的形態,都是根據這種努力而表現的;相互競爭,各取所需——因為它們所需的物質,只有從另一方奪取而得。就這樣,世界彷彿一個大戰場,到處可以看到拼死拼活的戰爭。並且,這種戰爭多半會阻遏一切事物最內在的本質——努力,而產生抗拒,奮鬥固然到頭成空,然又無法捨棄自己的本質。因為這種現象一旦消滅,其他的現象立刻取而代之,攫取它的物質,所以只得痛苦的生存下去。

努力亦同於意志,是一切事物的核心和本質,是人類接受最明晰、最完全的意識之光所呈現的東西。我們所稱的苦惱,就是意志和一時性的目標之間有了障礙,使意志無法稱心如意;反之,所謂滿足、健康或幸福,即為意志達到它的目標。此一名稱也可轉用於無認識力世界的各種現象——雖然程度較弱,但其本質仍然相同。我們可發現它們也經常陷於苦惱,並沒有永恆的幸福。因為所有的努力俱是從困窮、從對本身狀態的不滿所產生,只要有不滿之心,就有苦惱。並且,世上沒有所謂永恆性的滿足,通常,這一次的滿足只是新努力的出發點而已。努力到處碰壁,到處掙扎戰鬥,因而也經常苦惱。正如努力的沒有最終目標,苦惱也永無休止。

至於有認識力的世界——即動物的生命,就可以顯現出它們的不斷的苦惱。試觀察人類的生命,這裡的一切都被最明晰的認識之光所照耀,顯現得最為清楚。因為意志現象愈臻完全,痛苦也就愈為顯著。植物沒有感覺,所以也沒有痛苦。最下等的動物如滴蟲類或放射動物等,所感覺的苦惱程度極為微弱;其他如昆蟲類等對於痛苦的感受機能也非常有限。直到有完全的神經系統的脊椎動物,才有高度的感覺機能,並且,智力愈發達,感覺痛苦的程度愈高。如此這般,認識愈明晰,意識愈高,痛苦也跟著增加,到了人類乃達於極點。尤其,如若一個人的認識愈明晰,智慧愈增,他的痛苦也愈多,身為天才的人,他便有最多的苦惱。「智慧愈增,痛苦也愈多。」這句話中的所謂智慧,並不是指關於抽象的知識,而是指一般性的認識及其應用。素有「哲學畫家」或「畫家的哲學者」之稱譽的狄基班〔註:Tichbein,1751—1829,德國畫家,係歌德好友,擅歷史畫和人像畫。〕,曾以一幅畫直觀而具體的描寫出意識程度與苦惱程度間的密切開係。這幅畫的上半幅描繪有喪子之痛的女人畫像,以各種表情和姿勢,表達出做母親的深沉悲傷、痛苦和絕望;下半幅則為描繪失去子羊的一群母羊,各動物的表情、姿勢與上半幅互成對應。從而可以瞭解,並非有明確的認識和明敏的意識才有強烈的苦惱,即使在動物遲鈍的意識中,也有痛苦的可能。

由此,我們可充分確信:一切生命的本質就是苦惱。這是意志內在本質的命運,動物世界的表現雖較微弱且有程度上的差別,然亦無可避免。

<二>

為認識所照耀的各階段中,意志是化為個體而表現。人類個體投進茫茫空間和漫漫時間之中,是以有限之物而存在,與空間和時間的無限相比,幾等於無。同時,因為時間和空間的無限,個體生存所謂的「何時」「何地」之類的問題,並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因為其場所和時間,只是無窮盡之中的一小點而已。——他真正的生存只有「現在」。「現在」不受阻礙地向「過去」疾馳而去,一步步移向死亡,一個個前仆後繼地被死神召去。他「過去」的生命,對於「現在」遺留下什麼結果?或者,他的意志在這裡表現出什麼證據?這些都是另一回事;一切都已消逝、死滅,什麼都談不上了。因此,對於個體而言,其「過去」的內容是痛苦、抑為快樂?這些都是無足輕重的問題。但是,「現在」往往一轉眼即成過去,「未來」又茫然不可知,所以,個體的生存從形式方面來看,是不斷地被埋葬在死亡的過去中,是一連串地死亡。但若就身體方面來看,如所週知,人生的路途卻崎嶇坎坷,充滿荊棘和顛簸;肉體生命的死亡經常受到阻窒,受到展緩,使我們的精神苦悶也不斷地往後延伸。一次接一次的呼吸不斷地侵入,預防了死亡。如此,我們無時無刻都在和死亡戰鬥著;除呼吸外,諸如飲食、睡眠、取暖等都在和死亡格鬥。當然,最後必是死亡獲勝。這一條路徑所以呈現得那樣迂迴,是因為:死亡在未吞噬它的戰利品之前——就是我們從開始誕生到歸於死亡之手前,每一時刻都受它蓄意的擺弄。但我們仍非常熱心、非常審慎地冀望儘可能延長自己的生命,那就像吹肥皂泡,我們盡可能把它吹大,但終歸會破裂。

我曾說過,沒有認識力的自然內在本質,是毫無目標、毫不間斷的努力著。若觀察動物或人類,則更顯得清楚。慾望和努力,是人類的全部本質,正如口乾欲裂必須解渴一樣。慾望又是基於困窮和需求——亦即痛苦。因之,人類在原來本質上,本就難免痛苦。反過來說,若是慾望太容易獲得滿足,慾望的對象一旦被奪而消失,可怕的空虛和苦悶將立刻來襲。換句話說,就是生存本身和他的本質,將成為人類難以負荷的重擔。所以,人生實如鐘擺,在痛苦和倦怠之間擺動;這二者就是人生的究極要素。說起來真是非常奇妙,人類把一切痛苦和苦惱驅進地獄後,殘留在天國的,卻只有倦怠。

一切意志現象的本質——不斷地努力——臻於更高度的客觀化後,意志即化為身體而呈現,繼之,受到一則鐵的命命:必須養育這個身體,由是而獲得其主要的最普遍性基礎。給予這道命命的,不外就是這個身體客觀化後的求生意志。因之,人類是這種意志最完全的客觀化,也是宇宙萬物中需求最多的生物。人類徹頭徹尾是慾望和需求的化身,是無數欲求的凝集,人類就這樣帶著這些欲求,沒有藉助,並且在困窮缺乏以及對於一切事物都滿懷不安的情形下,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所以,人類的一生,在推陳出新的嚴苛要求之下維持自己的生存,通常必是充滿憂慮的。同時,為避免來自四面八方的威脅人類的各種危險,還須不斷的警戒,不時留神戒備,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個步子,因為有無數的災難、無數的敵人環伺在他四周。從野蠻時代以迄現在的文明生活,人類皆是踏著這樣的步伐前進。人,從來沒有「安全」的時刻。

啊!生存多麼黑暗,多麼危險,

人生就這樣通過其中,只要保住生命。——路克雷特〔註:Lucretius,95—51B.C.,羅馬詩人。〕二之十五。

大多數人只不過為這種生存而不斷戰鬥著,並且,到最後仍註定會喪失生命。但使他們忍受支撐這一場艱苦戰鬥的力量,與其說是對生命的熱愛,毋寧說是對死亡的恐懼。無可避免的死亡如影隨形地站在他們背後,不知何時會逼近身來。——人生有如充滿暗礁和漩渦的大海,雖然人類曾小心翼翼地加以迴避,然而即使用盡手段和努力,倖能順利航行,人們也知道他們正一步步地接近遇難失事的時刻和地點。儘管如此,他們的舵仍然朝這方面駛來。那是人生航程的最後目標,是無可避免亦無可挽救的整體性破滅——死亡;對任何人而言,它比從前所迴避的一切暗礁都更險惡。

這裡,有幾點事情仍宜於注意。綜觀人生的一切作為,雖是為從死亡的隙縫逃脫,但苦惱和痛苦仍是很容易增大的。為此,也有人渴望一死,而以自殺方式提早死亡的來臨;其次,如若窮困和苦惱稍止,容許人們略事休息,倦怠也將立刻隨之而來。如此,人類勢必又得要排遣煩悶了。生物活動的動機是為生存而努力,但生存確保之後,下一步又該做些什麼呢?人們並不瞭解。因此,促使他繼續活動的是,如何才能免除、才能感覺不出生存的重荷,換句話說,就是努力從倦怠無聊中逃脫出來,亦即平常所謂的「打發時間」。如此,沒有困窮或憂慮的人,雖卸下其他一切負擔,但現在生存本身就成為負擔。倦怠是一種絕不可輕視的災禍,最後,甚至會使人將絕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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