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談禁慾  <禁慾的禮讚>

當個體化原理的馬雅〔註:Maya,迷妄。奧義書曰:「現世界非真我、非事物之本性,現世界完全是迷妄之幻夢。」〕面紗高舉在一個人的眼前時,此人即無「人我」之別,對於別人的痛苦亦如自己的痛苦一樣寄予關心,他不但會盡自己的最大力量協助別人,並且,為解救大多數人甚至可以犧牲一己。循此以進,若一個人認識最內在的真正自我,他必然願意以一身承擔生存以及全世界的痛苦。對他而言,一切災難痛苦並不是旁人的事,他不會眼睜睜看著他人苦惱而無動於衷,只要他間接得知——不,只要認為別人有苦惱的可能,對他的精神就會產生相同的作用。因為他已洞察個體化原理,所以對一切都有息息相關的感覺,不像被利己心所束縛的人,眼中只有自己的幸與不幸;他能認識全體並把握其本質;他更看穿一切都是不停地流轉,人生是苦惱和紛爭的連續,人類只是繼續著毫無意義的努力。他所看到的只有:苦惱的人類、受痛苦擺佈的動物和沒落的世界。這一切,是那麼切近的逼在他眼前,這種人如何會肯定不斷被意志行為所操縱的生存?如何會常被這種生存所束縛、會受它太深的桎梏呢?

被利己心所俘虜的人,只認識個別的事物,只瞭解它們與自己的關係,而且它們還是出奇翻新的,經常成為慾望的動機。反之,若認識整體的事象及其本質的人,則可為鎮靜一切慾望開拓一條途徑,將意志擺脫,進而達到以自由意志為基礎的諦念、諦觀和完全無意志的境地。當然,被馬雅之面紗所隱蔽的人,本身或許亦曾遭遇深刻的苦惱,或者曾接觸他人的痛苦,而感覺到生存的無意義和痛苦,此時他們也許希望永久而徹底斷絕一切慾望,折斷慾望的根源,封閉流入痛苦的門扉,使自己純化淨化。然而儘管他們這樣努力,仍然很難避免受偶然和迷妄所誘惑,諸種動機復使意志重新活動。所以,他們永遠無法解脫,即使他們是生存在痛苦之中,但偶然和迷妄時時利用機會展現各種期待,使你覺得現狀並非理想的,享樂和幸福正向你招手,於是他們再度墮入它的圈套中,又戴上新的手銬腳鐐。所以,耶穌說:「富者之進天國難於錨索之穿針孔。」

到處都是涼爽的場地,但我們卻是生存在必須不停地跳躍疾走的由灼熱的煤炭所圈成的圓周線上。被迷妄所惑的人,只要偶爾在眼前或立足之處發現到涼快的地方,便可得到慰藉,於是繼續繞著圓周跑下去。但洞察個體化原理、認識物自體本質——亦即認識其整體的人,並不因此而滿意,他一眼便看穿全場的形勢,因而迅即離開圓周線上,擺脫意志,並否定反映於本身現象中的存在,其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從修德轉移至禁慾,亦即他已不能滿足於「愛別人如愛自己」「為他人摩頂放踵」的仁心,而是對於求生意志的現象以及充滿苦惱的世界本質,產生嫌惡。具體的說,他已停止對物質的需欲、時刻警惕庶不使意志執著於某種事物,在心中確立對任何事均持漠不關心的態度。例如,一個健壯的人,必然通過肉體的生殖器表現性慾。但洞察個體化原理的人則已否定了意志,他譴責自己的肉體、揭穿它的把戲,因此,不論任何情況下都不追求性慾的滿足。這是禁慾(或否定求生意志)的第一個步驟。禁慾藉此而超越個人的生存,進而否認意志的肯定,他的意志現象遂不再出現,連最微弱的動物性亦皆消失。這正如完全沒有光線的話,亦無明暗之境一般,隨著認識的完全消滅,自然而然其他世界亦消逝於烏有,蓋因既無主觀,當無客觀之理。

走筆至此,我想起吠陀經中的一節:「正如飢餓的孩子們擁向母親的擁抱一般,世上的一切存在皆為等待聖者的出現而做犧牲。」這裡的犧牲,即一般所謂的斷念。安格勒.西雷修斯〔註:Angelus Silesius,1624—1677,德國宗教詩人。〕一首題名『把一切獻給神』的小詩,也是在表示這種思想,詩云:

人啊!世上的一切都愛著你,

你的周圍人山人海。

一切、迎向你奔去,

俾能接近神。

葉克哈特〔註:Meister Eckehart,1260—1327,德國神秘主義最主要的代表者。〕在他的著作中亦有相同的闡述,他說:「耶穌說:『當我飛昇離開地面時,將吸引萬人前來歸我。』(約翰福音第十二章卅二節),耶穌與我俱可確證它的真實性。故說,善良的人可把一切東西的本來面目帶到神的身邊。一個物質對於另一者必有它的用途,例如,草之於牛、水之於魚、天空之於鳥,森林之於動物,皆各有其用,由此事實顯示,所有被造物都是為人類而造的,進而可說,被造物是為善良的人而創造,他將把其他被造物帶到神的身邊。」。葉克哈特言下之意好像在說,即使動物亦可得救。同時,這一段話,亦可為聖經較難解的地方(羅馬書第八章廿一—廿四節)做註解。

【譯者按】羅馬書第八章廿一—廿四節,其內容如下:「因為被造物亦希望從破滅的束縛解放出來,而享受神的子民的自由榮耀。我們知道被造物一直是辛勞痛苦的,但懷著聖靈最初之果實的我們,心靈在呻吟之餘,仍盼望授予子民的身分——即身體的得贖。我們因這個希望而得救。但那不是肉眼可見的盼望,眼睛所能見,何必再盼望呢!」

佛教的表現亦復如此,例如,尚未成為菩薩前的釋迦,在動身離開父王的城堡,向荒野出發前,他跨上馬鞍,對著馬說:「你本生於斯,長於斯,將來亦可能死於斯。但我現在必須停止你載物拖車的工作,請你馱我離開此地。當我獲得正法時(成為佛陀時),絕不忘記你的大功。」

<禁慾的進階>

一個人雖能達到禁慾的境地,但他畢竟具備精力充沛的肉體,既有具體化的意志現象,就難免經常感到有被牽引進某種慾望的蠢動。因此,為避免使慾望的滿足或生存的快適,再度煽動意志,挑起自我意識的嫌惡和抗拒,他便須不斷虐待意志,使禁慾不屬偶然發生的事,其本身即為一種目的。此時,他對自己想做的事,絕不去沾手;反之,對於非己所願之事——即使除虐待意志外實際毫無目的的事,亦強迫自己去完成,如此,從意識壓抑自己的慾望,進而,為了否定本身現象的意志,縱使別人否定他的意志——即加諸於他的不正當舉動,亦不加抵抗?不管是出於偶然或出於惡意,凡是從外界所降臨他身上的痛苦,一律表示歡迎;既已不肯定意志,不管是侮辱、羞辱或危害,均歡迎它們加盟意志現象的敵對陣容,認為是絕佳的磨礪機會而欣然承受。他由這些痛苦和恥辱,而培養成忍人所不能忍的耐心和柔和的態度,從此情慾的火燄不再在體內燃燒,怒火也無法點燃,完全以不修飾外表的善來消滅惡。進一步又以同樣的手法虐待意志客觀化的肉體,因為肉體是意志表現的一面鏡子,通常身體健壯必會促使意志產生新活動,使它更形強化,所以,他們不供給身體太多的營養,只藉不絕地痛苦和缺乏,逐漸挫其銳氣,甚至以絕食和苦行的方法,使意志趨於死滅。他們很瞭解意志是使自己和世界痛苦的根源,因而對它憎惡,最後終於消除意志現象,不久死亡亦隨之來臨。因為他們原已否定了自身,要除去支撐住身體的最後一點殘留物,並非難事,所以禁慾者完全歡迎並欣然接受死亡的降臨。但與一般人有所差異的是,不僅他們的現象與死亡同時告終,其本質亦告消除。這種本質通過現象好不容易才得保持的虛幻存在,最後終於脫離那脆弱的連繫,與死者同時消失於世上。

<聖者們>

一般的世界史,對於最能闡明我們的觀點——否定意志的代表性人物的生涯,均持沉默的態度,因為世界史的題材,性質完全與此不同——不,應該說完全對立。綜觀其內容,不外在說明無數個體的求生意志現象,並加以肯定之。這些留名青史的人物,不管是以心機權術而取得優勢,或利用群眾施展其暴力,抑為命運人格化的「偶然」發揮所致,但在我們眼前展現的卻是,任何的努力終歸枉然,結局仍是一場空。所以,作為一個哲學家,不必徒然追求在時間中流逝的諸現象,而應努力於探究諸種行為的道德意義,從這裡才能獲得衡量重大事項的唯一尺度。我們也不必顧忌平凡庸俗的大多數人的意見。而勇敢的昭告世人:世上最偉大、最重要、而且意義最深的現象,並非「世界的征服者」,而是「世界的克服者」。唯有他們,才能放棄那充滿整個世界、無時無刻蠢蠢欲動的求生意志,學會否定的認識,平靜地度其一生;唯有世界的克服者,始能表現其意志的自由,因而他們的言語行動才顯得與世俗格格不入。基於上述幾點,所以一般記載聖者們的生活記錄,雖然寫得很拙劣,其中還攙雜著迷信或荒誕不經的故事,但對一個哲學家而言,這些素材實有其深刻的意味,它遠比普魯塔克〔註:Plutarch,50—120,希臘作家,著有「希臘、羅馬偉人傳」等書。〕,里維斯〔註:Livius,前59—後17,羅馬史家。〕等史家,更能告訴我們更多、更重要的事情。

<基督教的道德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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