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經濟生命的形式世界—金錢  <經濟生命>

要想瞭解各大文化的經濟史,其觀點不當求之於經濟層面。我們今日所謂的「國家經濟」(national economy)一詞,其所據以建立的前提,是明顯而突出地英國式的東西。英國是非農業國,利用世界貿易和出口工業的關係,產生了一套特殊的經濟型態—「信用貸款」(credit-money),以此作為基礎,而界定了諸如「資本」(capital)、「價值」(value)、「價格」(price)、「財產」(property)等詞眼。而這些名詞,又毫不費力地,傳遞至其他的文化階段及生命圈層之中。此一經濟圖像的創始者,是大衛休姆(David Hume)與亞當斯密(Adam Smith),自他們以後,每一篇討論他們或反對他們的文字,本身早已承認了他們的系統,所使用的結構和方法。經濟學家卡瑞(Carey)和李斯特(List)固是如此,傅立葉(Fourier)和拉塞雷(Lassalle)也無不皆然。至於亞當斯密最大的對手—馬克斯,無論他如何大聲疾呼,反對英國式資本主義,他本身其實已徹底浸淫在資本主義的意象之中,他的反對,本身即是一種承認,而他唯一的目的,只是要透過一種新的會計方式,來顛倒主體和客體的利益而已。

自亞當斯密以迄馬克斯,經濟思想,無非是一個文化在某一特定的發展階段上,對其經濟思考所作的自我分析而已,這徹頭徹尾是唯理性主義的,它從物質及其條件、需求、動機出發,而不是從靈魂—世代、階級、和民族的靈魂—以及其創造力出發。這種經濟思想,把經濟生命,當作可由明顯的因果定律而囊括無遺、常作相當機械而完全自成一體的結構來看待,甚至,最後還認為經濟與宗教及政治,有某種的因果關聯—而後二者亦仍被視為是個別自足的領域。這是系統式的看法,而非歷史的曠觀,故其概念與定律,表現為不具時間性的、欲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這實在只能說是一種「信仰」,而其野心,仍是欲設定經營經濟的唯一正確的科學方法。因而,一旦其所謂「真理」面對了事實,便遭遇了十足的慘敗——例如中產階級理論家對世界大戰的預言【當時,幾乎在各處,專家的意見都認為,普遍動員所造成的經濟後果,會迫使敵對行動在短短幾週之內爆發——原註。】、及普羅階級的理論家對蘇聯經濟的預言,皆告落空。

於是,直到今天,對於生命的經濟一面,尤其是高級文化的生命的此面,由於諸大文化,各有依自身的階段、速度、持續期而來的個別風格,故就形態學的意義而言,尚無「國家經濟」之可言。經濟學應無系統,只能是一種觀相。要徹底明瞭經濟生命的內在形式、經濟生命的靈魂,需要有觀相的敏銳才智。此等「判斷」的才智,是可以被啟發出來的,而啟發之道,乃是透過對歷史的同情的曠觀。因為對歷史作同情的曠觀,可以得出有關各種族本能的明徹觀念,而此等種族本能,在經濟活動之中,也和在生存活動的其他機能之中,一樣地發揮作用,能以象徵的作用,使外在的地位—如經濟資源、經濟需求等——與種族自己內在的特徵,諧和一致。故而,所有的經濟生命,都是一個愛魂生命的外在表達。

下面所嘗試,只是對經濟生命的各項可能情況,作一迅速的縱覽。

<經濟政治>

經濟與政治,是同一活潑流衍中的生命之流,所表現出的兩種面貌,不是屬於覺醒意識及心智方面的事物。生命的「進入情況」,即是指兩方面——政治方面與經濟方面。兩者互相覆疊,互相支持,也互相頡頏,但政治無條件地,應列於經濟之前。生命的意志,是要保存自身及發揚光大,或者:使自身更為強大,以凌越其他之上。然而在「適者生存」的經濟狀態中,生命之流只能計及本身,在政治狀態中,則必須顧及其他,故而政治方是生命昂揚的表現。所有的民族,在長期生活的卑瑣腐蝕下,都會失去他們強烈的種族力量。在此,人只「因」某事物而死(die of something),而不是「為」某一事物而死(clie for something)。政治猶能使人,為一項理念而犧牲,但經濟卻只能使人日漸衰耗,無聲無息。在戰爭中。生命因死亡而提升,經常達到不可抗拒的程度,僅由這種生命的存在,即已保證了它的勝利,但在經濟生活中,飢餓常喚起對生命的恐懼,一種醜陋、卑微而全然非形上的恐懼,在這種狀態之下,文化的高級形式世界,悲慘地趨於瓦解,而人們開始如野獸般的赤裸裸掙扎圖存。

因此之故,經濟史的義蘊,與政治史頗不相同。經濟對生命而言,固然一定有其意義,但只是一個基礎。真正重要的,不是某一個人或民族「進入情況」,滋育良好,飽滿豐盈,而是:個人或民族「為何」如此。人在歷史世界中攀登越高,則其表現內在象徵的政治與宗教意志,其表達力凌越一切所完成的形式,其所具有的經濟生命的深度,都會越趨明朗。只有在「文明」到來時,整個的形式世界開始衰退,純粹的生命苟全才會彰顯出來,赤裸而頑強。——到了這時候,所謂「飲食男女」乃是生命的原動力之類的庸俗言論,恬不知恥地公然出現,而生命不再是工作強度的增加,而只求「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只求舒適的逸樂,只求羅馬式的「麵包與馬戲」(Panem et circenses)。到了這時候,以經濟為主的政治,取代了大風格的政治,而其本身,即代表一種終結。

經濟既是屬於生命的種族一面,故其所具的,也如政治一樣,乃是習尚的倫理,而不是道德——這又是貴族與僧侶,事實與真理的判分。從經濟的角度看來,任何職業階層,皆如同政治的「階級」一樣,天生擁有一種辨別好壞(但不是善惡)的感受。沒有這種感受,便是缺乏榮譽之心,而對經營經濟生活的人們而言,榮譽無疑是中心的基準,有了榮譽感,才能有敏銳的智巧與才能,以擇取「正確」的事物——這與宗教思想中所含的罪惡觀念,完全不同。不但在商人、工匠、農夫等階層中,存在有非常明確的職業榮譽,即在店老闆、出口商、銀行家、承包商,乃至於小偷及乞丐等階層中,也都有同樣明確的職業等級存在。雖然從沒有人,述出或寫出這些習尚的倫理,但這些倫理確實存在,並如同各地一直皆有的階級倫理一樣,各自在自身的圈層中,發揮其約束力。在任何一個職業社會中,與忠誠和勇敢、俠義和友誼等品行並行不悖的,尚有對於勤勉、成功、勞動等的倫理價值,所表現出的明白肯定的觀念。這類事項,是人與生俱有的概念——人對此所知並不甚多,但習俗只有在遭到侵犯時,才會在意識中凸現出來。可是相反地,宗教的禁制便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無時間性、普遍真確、但從未實現的理想,人在能夠理解或努力遵循這些禁制之前,必須先加以「學習」方可。

宗教修行的基本,諸如「無我」、「無罪」等,在經濟生命中,沒有意義可言。而在真正的聖人眼中,則連商業行為本身即是罪惡的,更不消說博取利率的作法、或對財富所生的欣悅、或貧者所具的嫉妒之感了。有關「田野中的百合花」的說法,對深刻的宗教(以及哲學)本質而言,乃是無條件無保留的真理所在。宗教存有的整個重心,完全落在「這個世界」的經濟、政治、及一般事實的層面之外。我們可以在耶穌的時代、聖本篤的時代,在今日俄羅斯人民靈魂中,看到這一點;而狄阿鑑尼斯或康德之類哲學家的生命路徑,也在在顯示了這一點。為此之故,那些人們自願選擇貧苦與修行,並深藏在寺院修道及學術研究的生涯之中。宗教或哲學之中:永遠不會有經濟活動;經濟活動只能見於某一教會的政治機構、或某一學理團體的社會機構之中,這是教會或學院對「這一世界」的一種妥協,但也是權力意志存在的一種指標。

所有高級文化的經濟生命,都是自農人社會之上,發展出來的。農夫本身,不需依賴任何基礎,它本身便是基礎。它可說是種族的根柢,是植物似的、無歷史的存有,它的生產與花費,完全起於自己的本能,對於世界上其他的經濟型態,它一概認為偶然之事,不屑一顧。這是一種「生產的經濟」(producing economy),相對於此的,便也有一種「貪利的經濟」(acquisitive economy),後者以前者為目標,加以利用——作為滋養的來源,索貢或劫掠的對象。政治與貿易,在開始時期,根本甚難分離,兩者都表現出強力的、個人的、嗜戰的特性,都飢渴地追求權力與戰果。原始的戰爭,一直也即是一種奪取戰利品的戰爭,而原始的貿易,更與擄掠及搶劫的行為,密不可分。冰島的傳奇,經常敘述維京人同意某一城鎮的人們,有兩個星期的市場和平,過此期限,便干戈大動,開始奪取戰利品了。

形式發展之後的政治與貿易,則同是以其他方式來代替戰爭,而表現為,利用心智的優越,壓服敵方,而獲取實利的「藝術」。每一種的外交,皆具有商務的性質,每一種的商務,也皆有外交的性質,而兩者都需基於敏銳的判斷與觀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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