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政治哲學  <政治家>

成為行動的中心,大眾注目的焦然;把個人自己人格的內在形式,帶入到整個的民族與時代;成為歷史的指揮者,並將自己的民族、或家族、或意向中的目標,帶領到事件的頂點——這些,是每一個具有歷史使命感的人,所生具的不可抗拒的脈動能力(impulse)之所在,雖然他自己絕少意識到。故而,世上只有「個人的」(personal)歷史,也便只有「個人的」政治。原理和理想,都算不了什麼,只有不同的個人、不同的種族特性,對於實際行政權力的爭奪,才是政治的一切。甚至連「革命」也不例外,所謂「主權在民」,只是表示:統治權力如今出之以「人民領袖」的頭銜,而不用國王的頭銜而已。是以統治方式極少改變,而被統治者的地位,根本絕無改變。甚至所謂世界和平,無論在何情形下,也不過是全體的人類,被少數能力強大的支配者,構成的統治政權所奴役而已。

行政權力的概念,意味著生命的單元,被劃分為「主體」與「客體」兩類。這一需要,顯然是自明之理,沒有一個群聚集團,會在任何的時刻,失去對自身這一內在結構的需求的意識。甚至在最嚴重的危機之下(例如一七八九年的法國大革命),也不例外。

天生具有政治天賦的民族,事實上並不存在。一般人所以為具有這種天賦的民族,只是其人民被緊緊掌握在統治的少數(ruling minority)手裏,以致人民自己覺得是處在良好的形式之中而已。作為一個民族來看,英國人對於政治事務,其實也與其他的人一樣,缺乏思想、狹隘褊淺、不切實際,但是,他們確實擁有一個信心的傳統(tradition of confidence)——儘管他們喜歡公開地爭辯,並無礙於這傳統之發揮效能。英國民族與其他民族的區別所在,只是:英國人是處在一種由非常古老而成功的習尚(habits),所形成的統治政體之下。英國人默許這些習尚,因為經驗已使他明白到其中的優點。這一默許形之於外,便是表示了同意,而由此出發,到他相信政府是依他的意志而成立,已不過是一步之差。雖然,弔詭的是:事實上,是政府為了其自身技術上的理由,而不斷將這一觀念灌注到他的腦中。英國的統治階級,所發展出來的一套目標與方法,根本與「人民」無關,不成文憲法的精華所在,乃由實際行政經驗得來,全然不是藉什麼理論之功,所以在未窺門徑的人看來,既曖昧又不可解。但是,舉例言之,一支軍隊的士氣,是依其對自己領導者的信心而定,有了信心,便自然不會妄施批評。只要指揮者有能力,烏合之眾也可以成為戰鬥英雄,若無能力,戰鬥英雄照樣會成為烏合之眾,這不但軍隊如此,民族、階級、政黨之中,情形也都一樣。所以一民族的政治才能,不過是人民對其領導階層的信心而已。然而,這信心不是憑空得來的,它只在自身特定的時間,才會醞釀成熟,而只有藉由成功,才能使這信心穩定,進而形成傳統。一民族中,被統治者若是缺乏確定的信心,事實上,即是意味著統治階級缺乏領導的才能,這便造成批評叢集眾說紛紜的情形,而這種情形的存在,正顯示該一民族已經不再「進入情況」了。

天生的政治家,最主要的,應具有評價的能力——作為人物、情況、事物的評價者。他的「眼光」,能不假思索、直接了當地統括了一切可能的狀況。就如同相馬的高手,能在一瞥之下,就洞悉該馬,在比賽中會表現何等的特性。政治家不需「了解」原委,只消逕自作出正確的事情即可,他不知不覺間,便能鬆緊由心,控制自如——這種才能,恰恰與講求理論的人相反。他身上所有的神秘脈動,就與歷史事象中的脈動完全一致。他是講求事實的人,不會以情緒或計畫,來遂行政治的實務。他不相信空書河漢,大話滔滔。彼拉多的問題,經常掛在他的脣上:——真理是什麼?天生的政治家,根本超乎真偽之外。他不會把事件的邏輯、與系統的邏輯混淆不清。當然,他也有他的信念,但那只是他私人的事;沒有一個真正的政治家,在行動的時候,會為信念而受到拘束。歌德曾說:「行動人永遠沒有良知可言;除了旁觀者之外,也沒有人會有良知。」這話用在真正的政治人物,如蘇拉(Sulla)【蘇拉(138—78 B.C.),羅馬將軍與政治家,為凱撒之前羅馬有名的獨裁者。】、羅柏斯庇、俾斯麥、庇特等身上,確實是真確無誤,百試不爽。即如羅馬教皇及英國的政黨領袖等,在爭取事物的掌握權之時,也都和一切時代的征服者與暴發戶,採用同樣冷酷的行為。以教皇殷諾森三世(Innocent III)的作為為例:他幾乎成功地創造出一個教會統治世界的局面,並演繹出一套完善的教義系統;他的手法,卻與所有的宗教道德,恰成尖銳的對比。但是,沒有這種手段,便不可能有任何強大的教會在,更不用提英國的殖民、美國的財富、法國的革命等等情事了。一般而言,國家、或政黨、或民族,皆少不了藉助這樣的手段。生命本身,便是沒有良知的,倒不是個人的問題。

故而,最重要的,是須認清自己生長於斯的時代。任何人,若不能感覺到、瞭解到時代的神秘力量,若不能在本身之中,感受到一種親切的脈動,驅使自己向前行進,而不為「概念」之類事物所囿限,任何人,若是相信了表面的事象——例如今日的輿論、空談、理想之流——則他便不會成為,時代所發生的事件中的重要人物,則他便被這些事件玩弄於股掌之上,而不是由他來掌握這些事件。政治人物,切不可用過去的時代,作為度量的標尺!更不可輕信這套那套的系統!我們目前的時代,和羅馬的格拉契掌政時代(ega nahccarg)一樣,有兩種最致命的理想主義存在,其一,是復古的思想(reactionary),其二,便是民主的幻象;前者認為歷史可以逆轉,而後者則相信歷史有確定目的(teleology)。但在必然歸於失敗這一點上,兩者倒是毫無區別的,而這失敗,無論是由於迷戀於往日的記憶,抑或由於執著於概念的系統,都會對國家的命運,構成沉重的負擔。真正的政治家,是歷史的化身,在他身上,歷史的方向表達為個人的意志,而有機的邏輯形成為個人的性格,所以,必定會超越於這兩類理想主義之外。

但是真正的政治家,廣義而言,還必須是一名示範者(educator)——不是什麼道德或原則的代表人,而是行動的帶頭者,行動的典範。很明顯的事實:宗教從來不改變曾過生命的風格。宗教能透入覺醒意識,透入人的心智;能對另一世界,投下新的光明;能經由仁慈、順服、及對死亡的忍受,而創造出無比的幸福之感,但它卻不能凌壓生命的力量。在生命的領域裡,只有巨大的人格——以及該人格中的神秘脈動、種族特性、自然力量——才具有創造的能力,能夠有效地,修正整個階級與整個民族的型態。所謂「真理」、或「善良」、或「正直」,都不是政治世界內的事物,只有「羅馬人的」成就、或「清教徒的」成就、或「普魯士的」成就,才是政治世界中的事實。榮譽與責任的糅合、訓練、決心,這不是能從書本上得來的東西,只能經由活生生的示範者,才能自生命之流中,喚醒出來。腓特烈威廉一世,能夠做到這一點,故而是此類示範者之一,是各時代共通的偉人,他個人在種族定形方面的成就,能夠垂之世代永不磨滅。真正的政治家,與一般政客有別,因為政客只是玩票性的、只能在歷史的高峰上推波助瀾、只為了追求財富與地位。真正的政治家,也與理想的說教者有別,因為他敢於要求人們為他犧牲,他也能獲得人們的犧牲。這是由於他自知,他是時代與國家所必須的人物,而這一感受,也能為千萬人所共認。以這種犧牲為核心,自能暢所欲為,一往直前【「教會」亦是如此。「教會」與「宗教」不同——教會乃是現實世界中的元素,故而在其領導方式的型態上而言,是政治性的,而不是宗教性的。征服世界的,其實不是基督教的福音書,而是基督教的殉道者,使基督徒鍥而不捨的,不是教義,而是耶穌被釘十字架的實例——原註。】。

然而,最高的境界,還不是行動,而是指揮的能力。有了指揮的能力,才能使個人脫穎而出,成為行動世界的中心。而最高明的指揮,能使部下的「服從」,成為一種驕傲、自由、而且高貴的習慣。例如,拿破崙就做不到這一點。他身上殘留的低級軍官的意識,使他不能把部下訓練成獨立的個人,而只能是唯唯諾諾的僚屬;也使他不能以人格來統馭,而必須出之以敕令。正因為他不了解此一最精微的指揮手腕,故而他必須事必躬親,集煩劇於一身,由於他這一狀況,與人類能力的極限不能調和,終使他慢慢趨於崩潰。但是,像凱撒與腓特烈大帝,卻具有此等最終而最高的統馭才能,故而當戰鬥過後的黃昏,大勢已定,勝利在握;或當最後的條約已經簽訂,一個歷史時期圓滿結束時,他們那種大權在握躊躇滿志的美妙感受,絕非執著於「真理」的人,所能想像於萬一。歷史上有一些時刻,個人能感覺到自己已與命運合而為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