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國家—階級的問題  <男人與女人>

我們稱之為「生命」的洪濛之流中,深不可測的奧秘之一,即是「生命」有兩性的判分。即在繫定於地殼之上的植物世界中,花朵的意象已經告訴我們:生命在嘗試著劃分為兩種不同的類型:其一,是存在的本身,其二,是雜持存在進行的事物。動物是自由的,動物在大世界中自成一個小世界,能表現出內在宇宙,以抗衡於外在宇宙,故而,當動物世界越來越明白地展開它的歷史之時,兩種不同存有,所代表的不同方向,即:陽性與陰性的對立,便也越來越顯著地展示了出來。

陰性較接近於自然宇宙。它的根柢深入於土,並直接涉入在巨大的自然韻律的循環之中。陽性則較為自由、較為動物化、較為活躍,在感覺與理解上,以及在其他方面,陽性都比較緊張。

男性活生生地經驗「命運」,並以理智來瞭解「因果」——「因果」,即是「已經生成的事物」(Become)的機械邏輯。相反地,女性本身即是「命運」、即是「時間」、即是「生成變化的過程」(Becoming)的有機邏輯,因此之故,因果的律則,對女性永遠是陌生而疏離的事。而每當男人嘗試去賦予「命運」,以任一具體形式的時候,他都會感受到,「命運」的形式即是女性的形式,故而他稱之為「命運女神」,如希臘的墨瑞(Moirai)、羅馬的帕絲(Parcae)、北歐的諾恩(Norns)等,都是命運女神的名稱。當然,最高的神祇,永遠不是「命運」本身,而是命運的代表與主宰——正如男人代表、或控制女人。還有,遠古之初,女人代表先知,這並不因為她預知未來,而是因為她本身「就是」未來。僧侶只能解釋神諭,而女人卻是神諭的本身,因為透過她而發言的,乃是「時間」。

男人「塑造」(makes)歷史,而女人就「是」(is)歷史。在此,我們看到,一切的生命流衍,都具有雙重的意義,既極端清晰,又奧秘難解:一方面,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另一方面,生命綿延,前後銜接,致使人類的內在宇宙,回過來成為生命之流的接納者、容留者、與保存者,而歷史遂呈現了陽性的特徵,表現出一切政治的、社會的活動,表現出比較自覺、自由、活動的陽性本色。歷史深入到動物世界之中,並由各大文化的生命歷程,呈現為具有最高象徵意義的世界歷史。而相反地,陰性是原始、是永恆、是母性、是植物似的,故而她所代表的,乃是世代綿延的自然歷史,是不具文化(Cultureless)的歷史,亙古不變,始終如一,暗中於一切動物及人類的存有之中流過。回溯起來,這一自然歷史,實與「生命」本身,同其意義,而且,這一歷史,也自有它的戰爭、它的悲劇。女人於嬰孩的搖籃中,已贏取了她的勝利。墨西哥文化中的阿茲特克人(Aztecs),甚且尊敬工作中的女人,一如作戰的武士,女人死時,猶如殞落的英雄一般,加以埋葬。女人的策略,永遠是征服男人,因為透過男人,她可以成為孩子的母規,成為「歷史」與「命運」與「未來」。女人深妙的差赧、奇巧的修飾,其目標所在:永遠是針對她兒子的父親。可是,男人的重心,本質上卻置於另一類的歷史之中,他要使兒子,成為「他的」兒子,成為「他的」血液及歷史傳統的繼承者與傳載者。

於此,在男人與女人之中,兩類的歷史,互相為爭奪權力而戰。而這戰爭中,女人比較有力,而且一貫。因為她只從她自己及她固定的角色方面,來發揮能力,對付男人。相反的,男性方面,則有著自身的衝突:——他一方面是自然世界的人,一方面又屬於歷史世界,這是女人既不瞭解,也不容許的,因為她感到,這對她所認為最神聖的使命,構成嚴重的威脅。自有兩性以來,這一秘密而基本的兩性之戰,便一直在進行著,而且勢將繼續進行這一無聲的、痛苦的、不寬容而無憐憫的戰爭。在這戰爭裏,也有政策、戰役、同盟、條約、叛逆等種種之情事。愛與恨的基本感受,發端於世界渴望與原始直覺,瀰漫於兩性之間,要比另一個男人與男人間的歷史中,所表現的,更為強勁有力。兩性之間,有情詩(love-lyrics)、也有戰詩(war-lyrics),有戀愛之舞(1ove-dances)、也有干戈之舞(weapon-dances),而且,還有兩型的悲劇——如莎士比亞筆下的「奧賽羅」與「馬克白」。政治世界的恩怨,若與女人深沉的復仇行徑,例如荷馬史詩中阿加曼農之妻克莉苔妮脫(Clytemnestra)、或「尼布龍之歌」中齊格飛之妻克里姆希德(Kriemhild)的作為【克莉苔妮脫為希臘神話中,串通情夫謀殺親夫之女性,造成三代的流血悲劇;克里姆希德為北歐神話中,個性強毅意志堅定的女性,為愛情而設計害死齊格飛。】,相形之下,簡直是微不足道了。故而,女人藐視這另一型歷史,藐視男人的政治,她永不瞭解這歷史的意義,她對此所能看到的一切,就是這會把她的兒子,從她身邊帶走。

如此,歷史便含有雙重的意義,它一方面表現為自然的生息,一方面又表現為政治的捭闔。它既是生命存有,自在流行;又是困心衡慮,掙扎圖存。從而便有兩類的命運、兩類的戰爭、兩類的悲劇——一是公共的,一是私自的。這一雙重屬性,沒有辦法可以將之消除,因為它是一種根本的屬性,深植於動物的本性之中,只要動物既擁有內在宇宙,又介入自然宇宙,便免不了這樣的對立矛盾。在高級文化的歷程中,這一現象不但不能克服,反而還會加深,故而有公共的生活,也有私自的生活,有共同的法律,也有特異的法律,有公共的崇拜,也有隱密的崇拜,歷史的雙重屬性,出現在所有重要的事象上。

而「階級」(Estate),便是生命存有,在一個歷史之中,「進入情況」(in form)時的現象;「種族」,則是生命存有本身,在另一歷史之中的流動。古日耳曼有所謂「陽剛之面」(sword side)與「陰柔之面」(spindle side)的區分,在此頗為契合。至於有導向性的「時間」,則兼含這雙重意義,並分別在「國家」(the State)與「家庭」(the Family)這兩大觀念上,獲致了其最高的表達形式。

<種族血液>

另一方面,我們看到大群的個體生命,匯集成流,成長、消逝,而在其間,塑造了歷史。這些前仆後繼賡續不已的生命世代,其共同的脈動愈深刻、愈強烈、愈習以為常,則其所帶有的血液與種族的力量也愈凸出。這些生命集團【在其他地方,史賓格勒有時用「已啟蒙的群眾單元」(inspired mass-units)一詞——英譯者註。】,從無限的時空中,奮然崛起,各有自己的靈魂,而形成一個群體,並感受到自己溶在群體生命的共同波濤之中,形成一個整體——不是由共同真理所聯繫而成的心智集團,如學院中的教團、協會之類,而是在生命赤裸棵的混戰之中,凝結成的血族團體(blood-confederates)。

所謂生命之流「進入情況」,這「進入情況」四字,可由運動場上的情形,加以說明。一個賽馬場上,當馬腿紛紛飛躍圍欄,馬蹄踏實而有節奏地落在場地上時,便可謂已「進入情況」。在摔角手、劍手、或球員「進入情況」時,最危險的動作與舉止,也變得輕鬆而自然。而一個藝術時期「進入情況」時,便是這藝術的傳統,已成為藝術家們的第二天性,猶如對位法之於巴哈那樣。一支軍隊之「進入情況」,便是有如在奧斯特里玆之役時:拿破崙麾下的法軍,或普法之戰色當一役(Sedan)時、莫克(Moltke)將軍麾下的德軍那般。事實上,在世界歷史中,在戰爭及以心智手段所從事的戰爭之延續——即政治中,在一切成功的外交、戰術、戰略中,在不同國家之間、或社會階級之間、或政治黨派之間的鬥爭中,所能獲致的任何成就,都是能夠「進入情況」的生命單元,創造出來的成就。

德文中,用以表達種族或品種教育的字眼,是「訓練」(Zucht,züchtung),以與另一字眼「琢磨」(Bildung),有所區別。後者是基於一種,統一的教訓或信仰,而造就具有類似覺醒意識的團體之謂。例如,書本就是「琢磨」用的工具。然而,一個人能活生生感受到其「境況」(milieu)中,恆定的衝擊及和諧,則必有賴於「訓練」之影響。一個特定社會中的「風範」及禮節,乃是一個特定人群的生命脈動之呈示,要想在這社會中領導風會,便必須先具有這人群的脈動。女人,由於比較直覺,且比較接近於自然的韻律,所以比男人較易適應於新的環境形式。女人可以在幾年之內,從社會底層直升到上流社會——而其沉淪也同樣快速。但是,男人由於比較富於知覺及判斷,所以改變比較緩慢,庶氓絕不可能完全成為貴族,貴族也絕不可能完全淪為庶氓——只有到了下一代時,新的境況之脈動,才能展其面貌。所以「訓練」成為種族教育的重點所在。

形式越是深奧,則必越為嚴格而專一。在外人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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