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阿拉伯文化的問題之一—歷史的偽形  <一般概念>

在岩層中,本已嵌入了某一礦物的結晶體。當裂縫與罅隙出現時,水流了進來,而結晶體逐漸洗去,所以在一段時間之後,只剩下了晶體留下的空殼。然後發生了火山爆發,山層爆炸了,熔岩流了進來,然後以自己的方式僵化及結晶。但這些熔岩,並不能隨其自身的特殊形式,而自由地在此結晶,它們必須將就當地的地形,填入那些空間中。故而,出現了扭曲的形態,晶體的內在結構與外在形式互相牴觸,明明是某一種岩石,卻表現了另一種岩石的外觀。礦物學家稱此現象為「偽形」或「假蛻變」(Pseudomorphosis)。我提出「歷史的偽形」一詞,用以指謂一種情形,即:某一古老陌生的文化,在一片土地上壓荷奇大,以致一個年青的文化,在該地不能呼吸,不但無法達成其純粹而獨特的表達形式,而且甚至無法充分發展其自我的意識。從此一年青靈魂的深處,噴湧出來的一切,都要鑄入於該一古老的軀殼中,年青的感受硬填入衰老的現實,以致不能發展它自己的創造力,它只能恨著那遙遠文化的力量,而這份恨意,日漸奇特。

這就是阿拉伯文化的情形。它的史前時代,完全處在古巴比倫文明的境域中,而該地在兩千年以來,一直是連續不斷諸征服者的掠奪之地。阿拉伯文化的「梅羅文加王朝時代」(Merovingian period),是由一小族波斯氏族的獨裁,來表現的。這一小族與東哥德人一般原始,它兩百年的統治,未受挑戰,只是由於這一農人世界本身已極度疲乏。但自西元前三百年起,在西奈半島及札格洛斯(Zagros)山區之間,年青的阿拉姆系的民族之中【應注意到:巴比倫文化的老家,在未來的事件中,毫不具重要的地位。在阿拉伯文化中,只有巴比倫之北的區域,才與問題有關,以南的區域,根本不曾涉及——原註。】,開始出現、並散播一種偉大的意識覺醒。正如在古典文化的特洛戰爭(Trojan War)時代,及西方文化的撒克遜諸帝時代一樣,一種新的人神關係、一種新的世界感受,貫穿了所有流行的宗教——無論這些宗教是以太陽神奧馬玆德(Ahuramazda)為名、以貝爾大神為名、抑或以耶和華為名——並在各處各地,掀發起一種,創造性的努力。但正在這時刻,馬其頓人到來了——來得恰逢其會,故而其中即有某種內在的關聯,也非絕不可能之事;因為波斯的力量,植基於精神的律則之上,而古典文化的精神法則,其時已告消失。對巴比倫而言,這些馬其頓人的出現,也不過如同其他的征服者一樣,是另一群亡命之徒而已。他們散下了一層薄薄的古典文明+遠伸至中亞及印度。狄阿多西(Diadochi)的王國【狄阿多西,見第三章註,為亞歷山大大帝死後,所畫分成的三大王國。】,在不知不覺間,本確實可以成為先期阿拉伯精神的國邦;而塞留息德帝國(Seleucid Empire)【塞留息德帝國,即亞歷山大死後分裂出來的三大王國之一,由塞留卡斯所建,領有西亞一帶地域。】,本就在地理上與阿拉姆語區域相重疊,在西元前二百年左右,也的確已成了如此一個先期阿拉伯的國家。但從羅馬人打敗馬其頓的庇迪奈之戰(battle of Pydna)開始,這一帝國的西部,越來越被古典文明的羅馬帝國所籠蓋,終至屈服於羅馬精神的龐大成就之下,而羅馬精神的重心,卻是在遙遠的他方。這就構成了「偽形」。

由地理方面及歷史方面看來,馬日文化正是各大高級文化群的正中央,無論在空間或時間上,它都是唯一與所有的文化,實際接觸的一個文化。故而,在我們的世界圖像中,它的整體歷史結構,完全要依我們能認清,那已被外在軀殼所扭曲了的內在形式而定。在此一情形中,「偽形」特殊化的後果,也許遠重於任何其他的例子。一般的歷史學家,抱殘守缺於古典文化的語言領域之內,以古典語言的邊界,為其東方的地平線盡頭;所以他們完全不能察知,那邊界兩方的深刻而統一的發展。在他們的精神中,這一切根本不存在。結果,便是用希臘和拉丁語文,整理及界定出來的所謂「古代」、「中古」、「近代」的歷史觀。對古代語言的專家、及他們的「經典」而言,阿克薩(Axum)、希巴(Saba)、甚至薩散匿王朝(Sassanids)的領域,都是不可接近的異域,於是在所謂「歷史」之中,根本沒有這一切的存在。文科的學生,也把語言的精神與工作的精神弄混了,如果偶然有阿拉姆地區的作品,被寫入於希臘文、或僅僅保存於希臘文中,他便將之列入他的「後期希臘文學」之中,並進而將之歸類為後期希臘文學中的一個特殊時期。

再說神學研究,其領域是按照西歐各不同教派,而劃分畛域的,故而西方與東方的「語言學上的界限」,仍然一仍舊貫,基督教神學亦是如此。波斯的世界,歸伊朗語言學的學生去研究,而「阿凡士塔」經典,雖非以印歐阿利安文編著,卻是以阿利安語散播的,故而經典中豐碩的課題,只被當作是「印度學」中的小小旁枝,而根本不見於基督神學的視野之內。最後,「泰默」猶太教(Talmudic Judaism)的歷史,又因希伯來語言學,被限定為舊約研究中的一門專科,不但得不到個別的處理,而且被我所知道的所有主要的宗教史,所完全遺忘。而這些宗教吏,卻有篇幅記載每一個印度教派(因民俗學,也列為一門專科),與每一個原始的黑人宗教。

阿拉伯的「偽形」,始於安東尼與屋大維的艾克西海戰(Actium);此戰本應是安東尼勝利的。該次戰役,不是羅馬與希臘之鬥——羅馬與希臘之鬥,早在加奈與查瑪兩役,而在這兩戰中,漢尼拔的悲劇命運,乃是他並非為了自己的國土而戰,而其實是為了希臘文化而戰。在艾克西,是尚未誕生的阿拉伯文化,被已呈灰鐵的古典文明所壓制;是羅馬的元首,壓服了回教的先王【回教代表阿拉伯文化的武力巔峰,故所謂羅馬的元首,壓服了回教的先王,即是隱喻古典文明的武力,壓服了尚未誕生的馬日文化。】。如果其時安東尼獲勝,馬日靈魂已被解放;可是他的失敗,招致了羅馬帝國的嚴酷鐵石般的統治。

<俄羅斯的偽形>

今日,展示在我們眼前的第二個「偽形」,是在俄國。俄羅斯的英雄傳奇,在基輔大公烏拉底米爾(Vladimir,西元一千年左右)周圍的史詩圈子,和他的「圓桌武士」時代;以及那聲名赫赫的英雄伊拉亞.穆若美茨(Ilya Muromyets)時代,達到巔峰。俄羅斯靈魂,與浮士德靈魂之間的巨大差異,已在這些傳奇人物,與「相應的」西方亞瑟王、厄瑪那瑞奇(Ermanarich)【厄瑪那瑞奇,為日耳曼名主,許多英雄傳奇中的主角。】、及尼布龍的傳奇,彼此之間的對比中,顯露無遺。俄羅斯的「梅羅文加王朝」時代,始於一四八○年,由伊凡三世推翻了韃靼人的統治,經過初期蠻族領袖路列克(Rurik)的後世王族,以及最初的羅曼諾夫王朝(Romanov),直到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一六八九——一七二五)。這恰可對應於西方從法蘭克名王克洛維(Clovis,四八一——五一一),至臺斯催之戰(Testry,六八七)間的那段時期,在此期間,加羅林王朝曾凌越四方,獨霸一時。俄羅斯這一段由貴族世家、和基督主教所代表的「莫斯科維」時代中,有一恆定的因素,即古老的俄國集團,對西方文化的友人之反抗。隨後,從一七○三年彼得堡建造之時起,伐羅斯進入了「偽形」。「偽形」迫使原始的俄羅斯靈魂,進入陌生疏離的軀殼之中,這軀殼,首先是已呈完滿的巴洛克,然後是「啟蒙運動」,然後是十九世紀的西方。俄羅斯歷史中的致命人物是彼得大帝,因為,本來莫斯科的原始沙皇制度,甚至在今天,還是適合於俄羅斯世界的唯一形式,但是,在彼得堡,它被扭曲成了西歐那樣的動態形式。東正教南方的聖地——拜占庭及耶路撒冷——的吸引力,在每一正教靈魂中都很強大,如今已被面向西方的全球性外交政策所扭轉。俄羅斯人民火焚了莫斯科,這是原始人民強烈的象徵性行為,這是有如猶太狂熱的麥卡比族(Maccabaean),對外地人及異教徒的憎恨之表示【麥卡比為西元前二世紀,著名的猶太狂熱種族,曾屠殺大批外地人與異教徒。】。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俄皇亞歷山大一世訪問巴黎、神聖同盟、以及與西方強權的協議。於是這一國家,它的命運本應繼續行進,不需某幾代的歷史的,卻被強驅入於一段,虛假而浮泛的歷史之中,而古老俄羅斯的靈魂,根本不能了解這一段的歷史。俄羅斯的歷史,明明本應是處在先文化時期,宗教本應是其人們瞭解自己與世界的唯一語言,可是,卻引入了後期西方的藝術與科學、啟蒙運動、社會倫理、世界都會的唯物主義。在這漫無城鎮的大地上,在這原始樸質的農人中,型式陌生的城市,儼然矗立,有如罪惡的淵藪——虛偽,不自然,不動人。「彼得堡,」托斯妥也夫斯基說:「是這世上最抽象、最虛浮的都市。」雖然托氏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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