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城市與民族  <兩種靈魂>

〔房屋對於農人的意義,是一種「安定」的象徵,城市對於文化人類的意義,也即是如此。城市本如植物一般,它的發展,本與繫著在風景之上的高級文化形式的發展,沒有甚麼不同。但是,「文明」時代的巨型城市,則剝除了這一靈魂的根柢,使城市不再植基於風景的泥土中。城市的剪影,所表達的語言,是屬於它自己的靈魂的。城市與鄉野,各有不同的靈魂;在一個文化的各大時期中,城市之間,自有其不同的特色。當然,不同的文化,其城市也必然有所差異。

農人,是永恆的人類,獨立於各大文化之外。真正的農人,其虔誠信仰,要較基督教的信仰更為古遠,他的神祇,甚至較諸高級宗教的任何神祇尤為古老。世界歷史,其實祇是城市的歷史。當然,有的時候,鄉野地域也會蒙受到高級文化的某一程度的影響,而不再只是一堆不具歷史的素材。

城市代表了心智與金錢;相形之下,鄉村是質樸野曠的所在。可是最後,城市的本身,無論其為大城或小城,若與「世界都會」比較之下,也都只變成了鄉野區域而已。〕

城市那種以石頭砌成的景貌,已在光線世界中,與市民本身的人性結成一體。像市民的本性一樣,這些石砌市景,表現出全然的冷酷和理智——它們表達的形式語言,何其明顯特出?與風景泥土的質樸鄉音,何其背道而馳?我們且看那大都市的掠影:它的天花板與大煙囟,與那遠及地平線的高塔與穹頂!在一瞥之下,奈恩堡或佛羅倫斯、大馬士革或莫斯科、北京或班奈瑞斯(Benares)【班奈瑞斯,印度古城名。】,這些城市給予我們的衝擊,是何等強烈!我們若不知道古典的城市,在南歐的正午之下、在早晨的雲朵之中、在午夜的星光之下,所呈現的壯觀景象,我們對這些城市,又所知幾何?此外,街道的通衢,有直有曲、有寬有狹;城中的房屋,有低有高,有亮有暗,而在所有的西方都市中,房屋都以正面轉向街道,在所有東方都市中,則以房屋的背部、空白的圍牆和欄柵,面對街道。還有,方場與街角、死巷與城景、噴泉與山巒、教堂或廟宇或寺院、古代的競技場與現代的火車站、百貨商店與市民大廳,這一切的景物,所透示的精神,又是何等刺目!另外,市郊有整潔的花園別墅,也有雜亂的平房小屋;有垃圾堆,也有分配站;有時髦的社區,也有貧民的聚所,真是五色雜呈,形形色色。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古代羅馬的郊區與今日巴黎的「福堡區」(Faubourg),古代的拜爾(Baiae)城與現代的尼斯(Nice)城,像布路爵斯(Bruges)及羅森堡(Rothenburg)那樣的小城風光;以及如巴比倫、提諾契特蘭、羅馬、及倫敦那樣的房多似海!所有這一切,都有(has)歷史,也都是(is)歷史。只要一項重大的政治事件——城市的面貌,就會隨之改觀。拿破崙曾使波本王朝的巴黎、俾斯麥也使本無足觀的柏林,具有了前所未有的風采。

在最早的時候,只有「風景」的形像,統治著人類的眼睛。風景賦予人的靈魂以大致的形式,並產生迴響。自然的感受與叢林的呼哨,互相交溶,一起脈動;草原與沼澤,都適應著風景的形態、歷程、甚至外表而存在。村落之中寂靜的、山丘形的屋頂,黃昏的炊煙,井穽、籬笆、牲畜,都完全溶合、並嵌入於風景之中。至於鄉村的小鎮,則鞏固了鄉村的本身,故而是鄉村圖像的一種強化表現。只有文化後期的城市,首次否定了土地,城市的剪影,在線條上與自然格格不入,否定了一切的自然。城市,一直是想要成為一種不同於自然、並超乎自然之上的事物。那些高聳入雲的屋頂角牆、那些巴洛克的圓頂建築、塔頂、尖塔,與自然毫不相干,也根本不想與自然發生關係。然後,出現的便是巨大的國際都會、世界都會,它不能容忍其他的事物,存在於自己近畔,故而著手滅絕了鄉村的圖像。在從前某一段時間,城市曾一度謙遜地置身於風景的圖像之中,安份守己,如今卻堅持要自行其是,睥睨自如。於是,郊野、大道、森林、草原,變成了只是一個公園的景物,山嶺變成了旅遊者觀光的所在;而花園造成了一種仿製的自然,噴泉取代了泉源,花床、人造水塘和修剪齊整的籬笆,取代了草地、池澤、和叢林。在村落中,茅草蓋成的屋頂,仍然像小丘一樣的形狀,而街道也只是兩片地域之間的田埂;但是在大城市中,則高大、石砌的房屋之間,所呈現的圖像,猶如深邃而漫長的峽谷,彼此隔絕,房屋充瀰著彩色的塵埃、和奇異的喧囂,人們居住在這種屋子裏,簡直不可思議。人們的習俗,甚至面貌,都必須適應這種石頭的背景。白天,街道的交通,充滿了奇怪的色彩和音調,夜晚,新造的霓虹燈光,比月亮還要閃亮。鄉下的農夫,無助無告地站在路上,茫無所措,也無人瞭解,只是被當作滑稽劇中的一個常用的典型,以及這個世界的日常食糧的供應者而已。

然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如果我們不能理解到,逐漸自鄉村的最終破產之中脫穎而出的城市,實在是高級歷史所普遍遵行的歷程和意義,我們便根本不可能瞭解人類的政治史和經濟史。故而,世界歷史,即是城市的歷史。

但是,與此大異其趣的是,我們又在每一文化中,很快發現到了「首邑城市」(capital city)的類型存在。在本質上,古典的公共會所,和西方的報紙刊物,即是此類主導城市的心智引擎。有了這類事物,故在這些時期內,任何能真正瞭解政治的意義的鄉村居民,都感到自己和城市中人已處在同一水平,從而,縱使他的身體,未曾移居於城市,可是在精神上,確已進入了城市之中【這現象在今日已是司空見慣,不需多加解說。但不妨回憶一下:在十七或十八世紀時,一個朝臣或大員,被命令「解職回鄉」,是何等的羞恥之事,而一個學生被大學退學,也稱之為「放逐回鄉」(rusticated)——原註。】。農人所在的鄉野地區,一般的情緒和公眾的意見——如果還能存在的話——都被城市的報刊和言論所指引和領導。這些首邑大城,在埃及,是底比斯(Thebes);在古典世界,是羅馬;在伊斯蘭,是巴格達;在法國,就是巴黎。

最後,便產生了巨大怪異的象徵、完全解放的心智之容器——「世界都會」,而世界歷史的過程,便以此為中心,而開始扭曲變形。一切世界都會中,最早的兩個,是巴比倫,和埃及新王國的底比斯。古典文化之前,克里特的米諾世界,雖然也極燦爛壯觀,可是相形之下,只能算是埃及的「鄉野」。古典文化的第一個世界都會,是亞歷山大城,它使得古老的希臘,一下子縮回到鄉野的水平,甚至羅馬、甚至重建的迦太基、甚至拜占庭,都不能壓倒亞歷山大城的地位。在印度,巨大的城市,如烏贊(Ujjain)、甘那基(Kanauj)、尤其是佩特里巴特(Pataliputra),即使在中國及爪哇,都很出名;至於阿拉伯,西方每個人都熟知巴格達和格拉那達(Granada)的神話傳奇,所帶來的聲譽。

我們不該忘卻,所謂「鄉野」一詞,最初是羅馬人給予西西里的一個基本指謂;而事實上,西西里的被征服,正是代表了:一度領先顯赫一時的文化風景,竟可以很快淪為純粹而簡單的征服目標,最先的一個例子。西那庫斯,是古典世界的第一個真正的大城,當羅馬仍只是一個毫不重要的鄉間小城時,西那庫斯即已輝煌不可一世,可是不旋踵間,與羅馬相比之下,它只成為一個鄉野之邦。與此相同,哈布斯王朝的馬德里,與教皇駐蹕的羅馬,本是十七世紀歐洲的領袖諸邦的大城,可是從十八世紀開始時起,已被巴黎和倫敦等國際都會,壓抑到了鄉野的水平。而美國在一八六一——一八六五年間南北內戰時,紐約的崛起至世界都會的地位,也許可證明是十九世紀中,最具深長意味的事件【事實已證明紐約現在正成為世界的中心,史賓格勒對此確有先見之明。】。

「世界都會」,真如石砌的巨像,碰立在每一偉大文化的生命歷程的終點。世界都會的意象,出現於人眼的光線世界中,極盡宏偉壯麗之能事,它包含了已經確定的、已經生成的事物,所表現的整個莊嚴肅穆的死亡象徵。在西方,經過了千百年的風格演化,哥德式建築中,那種瀰漫無限精神的石頭,已經變成了鬼域似的石砌沙漠中,毫無靈魂的死物質,正反映出這一死亡的象徵。

如今,以哥德式的教堂、廳宅、高牆市街,以及古老的圍牆、尖塔、門柵為核心的西方成熟的古城,已被巴洛克時代成長起來的,那些更為輝煌、更為龐巨的貴族庭宅、宮殿、教會聽堂所環繞,並開始泛溢於四方,成為一堆無形式可言的建築體裁,以不斷增殖的兵營式公寓、和只供實用的房舍,蠶食了日漸衰沒的鄉村;而且,經由清除和重建,而摧毀了古老時代的莊嚴高貴的景觀。我們若從一個古塔上,向下眺望那房屋的汪洋,我們便可從這歷史存有的僵化形象中,感受到這正是一個終結的時期,正標示了有機生長的結束、無機過程的開始,因而,才出現了這種漫無節制的凝聚沉滯的程序。另外,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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