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始源與風景:高級文化組群

〔人無論是為生命而生、抑或為思想而生,只要他正在行動或思考,他便是覺醒的,因而,也便即處身於他的光線世界,為他所調整的焦距之內。

在歷史世界的圖像中,知識只是一種補助之物:事象本身,呈現在我們所謂的「記憶」裏,好似沐浴在一種由我們生存的悸動,所掃掠而過在內在之光中。這在自然世界的圖像中,則表現為一種疏離虛幻、不斷展現的主題。縱使思想能規律自身,然而一旦思想變成了思想史,便不再能免於一切覺醒意識的基本狀況的影響。

每一時代,有其自己的歷史水平,真正歷史家的特點,就在於他能實現他的時代,所要求的歷史圖像。每一文化與每一時代,各有自己的認識歷史的途徑,世上沒有所謂歷史的本身。〕

即使是植物和動物的歷史,甚至地殼或星球的歷史,也不免含有寓言的成份(fable convenue),不過只是自我存有的內在傾向,反映到外在實際中的影象而已。研究動物世界或地層演化的學者,本身還是一個人,生活於其時代,具有自己的國籍和社會地位,所以,他不可能在處理事象時,消除一切主觀的視點,正如我們不可能,獲得一部有關法國大革命、或有關世界大戰的完全客觀的記載一樣。

我們所抱持的,有關地殼與生命的圖像,迄今為止,仍然處在自「啟蒙運動」以來,文明化的英國思想,所發展出來的一套概念的主導之下——萊伊爾(Lyell)有關地質層疊形成的那種愚鈍的理論、達爾文的「物種原始」理論,實際上,只是英國本身歷史發展的導出物。他們摒棄了早期地質學家,凡布哈(Von Buch)與克威爾(Cuvir)所承認的,那些不可數計的災異和形變,而將一種依序而進的演化觀念,強置於極長的時期之上。並且,只承認科學上可計算的原因——實際上是機械性的「實用原因」(utility-cause)——才是演化的因素。

與十九世紀相較,二十世紀的重點工作,就是驅除此一膚淺的「因果系統」——它的根源,遠紹於巴洛克時代的理性主義——而代之以一種純粹的「觀相系統」。在十九世紀,「演化」一詞,意指生命向其目的,不斷遞增其適應性的一種「進步」。可是,萊布尼玆出版於一六九一年的「原形」(Protogaea),一本充滿深刻思想的著作,即基於對哈茲銀礦的研究,而描繪出一幅世界早期的圖像輪廓,與歌德的圖像甚為相似;而在歌德本人,「演化」實意味著「形式」內涵的增加,以迄於「形式」的充分完成。故而歌德的「形式」完成,與達爾文的「演化」觀念,兩種概念恰成完全的對立,一如命運與因果的對立一樣。(這也正是德國思想與英國思想、德國歷史與英國歷史的不同。)

對達爾文主義,最終極的反駁,莫過於由「化石學」(palaeontology)所提供的證據。簡單的或然率,指出化石貯藏,只是一些試樣。而每一試樣,應代表一個不同的演化階段,故而我們應能發現一些僅屬「過渡時期」的類型,這些類型沒有確定的型態和種類。但是,並沒有此類的化石存在。我們只發現一些已歷經久遠時代,完全固定而不再改變的形式,一些不按「適應原則」以發展自身的形式。它們突然而立即地出現,成為確定的形態。其後,也並不趨向於較佳的「適應」,反而是越來越少,終至消失,然後另一些完全不同的形式,湧現出來。在不斷增加的形式中,所開展出來的,是「生命存有」的各種繁富的種類和屬類。這些種類,自始存在,迄今仍存在,而並沒有過渡的類型。我們明白,在魚類之中,板鰓魚這一簡單形式,最先出現在歷史的前景之上,然後逐漸的衰絕;而由硬骨魚慢慢取而代之,成為最有勢力的純粹魚類型態。這也同樣見於植物世界中的羊齒植物和木賊植物,這兩者之中,只有後一種類,如今仍然存在於完全發展的有花植物界中。但是,對於這些現象,所作的「實用原因」、以及其他的可見原因的假設,並沒有實際的根據【動物與植物的基本形式不是發展而成,而是突然產生,最初的論證,見於凡理士(Hugo de Vries)的「突變論」(Mutation Theory)。以歌德的話來說,即是「特定形式」自個別樣品內,自行崛生,而不是整類鑄成。】。應該是「命運」,在世界之中,喚起了生命之為生命,喚起了植物與動物間不斷尖銳的對立、喚起了每一單獨的類型,每一「屬」(genus)、每一「種」(speies)。隨此一「存在」以俱來的,尚有一種專屬於形式的確定「能量」——經由這一「能量」,在「形式」完成的過程中,「形式」能保持純粹,或相反地,變成遲鈍與含混、或逃避地遁入無數的樣式中——而最終,成為此一「形式」的生命持續期,(除非有意外事件介入,削短這一持續),它總是自然地進入於此一種類的衰老時期,而最後終至於消失。

至於人類,一般對洪水時代的發現,越來越確切地指出:當時所存在的人類形式,即對應於現有的人類。毫無任何最輕微的演化特徵,可以表現出某一族類,確有實用主義者所謂的「適應」傾向。在地質學「第三紀」(Tertiary)時代的發現中,始終不曾尋到人類的蹤跡,這也越來越明晰的顯示:人類的生命形式,像任何其他生命形式一樣,是起源於一種「突變」(mutation),它是「來自何處」?「如何形成」「為何如此」?始終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奧秘。事實上,如果確有英國人所謂的「演化」一詞,則既不可能有確定的地表層疊、也不可能有特定的動物類型,而只有一堆簡單的地質素材、和一團混沌的生命形式,這才是我們可以假定為「存在在掙扎」(struggle for existence)中,餘留下來的物象。但是,我們在周遭所見的一切,一直迫使我們相信:有一些深邃而突然的變化,發生於植物及動物的存有中,這些變化,是屬於「自然宇宙」的現象,絕不只限於地表之上。事實上,這即使不是超乎人類一切的觀點之外,至少也絕不是人類那囿限於因果的感覺或理解的視界,所能企及的。同樣地,我們也觀察到:迅捷而深刻的變化,自己出現在各大文化的歷史之中,沒有任何確定的原因、影響、或目的。哥德式與金字塔的風格,突然地呈現為完整的存有,正如秦始皇時代的中華帝國、奧古斯都時代的羅馬帝國一樣,也正如希臘主義、佛教、及伊斯蘭的出現,同樣地突然。每一個人,個體生命中的一些事件,其情形也與此完全相同;任何人若不能瞭解這一點,便絕不能瞭解成人、更不能瞭解孩子的生命。每一存有,無論其為活動的、抑或沉思的,都經由各個「時期」(epochs),而大步邁向於自我的完成,我們所須從事的工作,正是定出太陽系及恆星世界的歷史中的,這一些的「時期」。地球的起源、生命的起源、自由移動的動物之起源,就是這一些「時期」,故而,這是我們無法理解而只能接受的神秘【也許應該註明,「時期」(epoch)一詞,在本書中,有其獨特的「轉捩點」或「轉變時刻」之類含意,不只是一般鬆散的「期間」(period)這一意義——英譯者註。】。

我們對人類的瞭解,很明顯地要畫分為兩大時期。就我們的觀點所及,第一時期,是限定在我們所稱的「冰河期」開始時,地球命運的複調旋律中。關於這一時期,我們在世界歷史的圖像中,只能說:有一種自然宇宙的變化,曾發生經過。——另一時期,即是尼羅河與幼發拉底河畔,高級文化的開始,人類生存的整個意義,由此突然完全改觀。我們到處能發現地質第三紀與洪水時期之間,顯著明銳的區畫所在;可是,自洪水時期以來,我們所見的人類,已是一種完全成形的類型,已熟悉了風俗、神話、智慧、裝飾、與技術,並已具有一種直到今日,實質上全無改變的形體結構。

在一切的原始存在中,「自然宇宙」以直接君臨的力量,迫使所有內在宇宙的表達語言,無論其為神話、風俗、技術、或裝飾,均只服從於當前頃刻的壓力之下。我們看不到甚麼確實的規律,主導這些語言的持續、速度、與發展歷程。也看不到裝飾與組織之間、神祇崇拜與實際建築之間,有甚麼必然的關聯。這些事物的發展,永遠只意味著原始文化中,某一項個別的觀點或特徵的一些進展,而絕不表示文化本身的進展。如我以前已說過的:這是本質上混沌的現象;原始文化既不是一個有機體,也不是一種有機體的合成。

但是在高級文化類型中,「自然宇宙」告退,一種強勁而凝集的「傾向」(tendency)取而代之。原來,在原始文化之中,部落與氏族,當然有異於單獨的個人,然而也只是一些甦醒了的「存有」,並無特定的「傾向」。而原始文化本身,其實也就是這樣一種無目的的存有而已。任何的一項原始事物,都是一種總和——原始族群表達形式的總和。相反地,高級文化,則是一個單獨的巨大有機體的覺醒存有;它不但使風俗、神話、技術、藝術,都從屬於它;而且使附著於它本身的民族和屬類,都成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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