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世界歷史的透視 第十一章 始源與風景:自然宇宙與內在宇宙

你若看到黃昏的花朵,一朵接一朵,在夕陽落照之下垂闔著,你會感受到一種奇異的情緒,印烙在你的身上——一種面對著茫茫大地上,盲目而夢昧的存在,所感受到的謎樣的恐懼。無聲的森林、寂靜的田野、低矮的樹叢、樹上的枝椏,本身絕不動彈,只有風的吹拂,帶來一陣紛擾。而小小的蚊蚋,卻是自由的——它在黃昏的光線下,仍然自由舞動,愛去那裏,就去那裏。

一株植物,本身並不表示什麼。它形成「風景」的一部分,在這風景上,由於某一種的機緣,使它得以落地生根。而微曙、寒慄、每一朵花的垂闔——這些,既不是因,也不是果,既不危險,也不造成危險。它們只是單純的自然運行的過程,正在這植物的附近進行、陪隨這植物而進行、在這植物之中進行而已。個別的植物,是既不能自由觀望、也不能自由意志、更不能自由選擇的。

相反地,動物可以選擇。它已自一片沉寂的世界的「拘役」(servitude)之中,解脫出來。這一小群蜜蜂不斷在舞動,那隻孤獨的鳥仍然在黃昏中飛翔,狐狸偷偷潛近了鳥巢——這些,都是另一個大世界之中的,動物們自己的小小世界。水滴上的微生動物,小得人眼無法覺察到,它雖然只生存一秒鐘的時間,只以水滴的一角,作為生存的領域——可是,面對漠漠宇宙,它是自由的,是獨立的。巨大的橡樹,葉子可以懸掛多少的水滴,可是,它卻不能自由【關於這一點,我已寫下了一本形上學的書,希望不久可以出版——原註。】。

拘役與自由——在最終極和最深刻的分析中,即是我們藉以區分植物性生存、與動物性生存的差異所在【在隨後的章節中,會提到人的「動物性」,須以此處的形上意義來瞭解,方能得其要旨——英譯者註。】。然而,只有植物才是全然而完整的存在,因為在動物的存有之中,含有一種二元對立的成分在內。植物,就只是植物,而動物,除了植物之外,還包括其他的性質。獸群聚集在一起,面對危險,恐懼戰慄;孩子哭泣不已,依戀於母親的懷抱中;人絕望地奮鬥,想要追求他的上帝,——所有這一切,都是想要從自由的生命,回歸到植物性的拘役中去,而他們本就是從這拘役之中解脫出來,而進入於孤單和寂寞的。

〔植物是屬於自然宇宙的(cosmic),動物則另有一項性質,它是與外在宇宙有關的一種內在宇宙(microcosm)。自然宇宙的一切事物,都帶有「週期性」(periodicity)的特色。它擁有生命的脈動節奏。而內在宇宙的一切事物,則具有一種「偶極性」(polarity)。偶極性固然表現在思想方面,但其實,所有的覺醒狀態,本性之中都帶有一種「張力」——例如主體與客體的對立、「我」與「你」的對立等都是。對自然宇宙的脈動節奏的感知,我們稱之為「感受」(feel);而對內在宇宙的張力的感知,則稱為「知覺」(perception)。德文中Sinnlichkeit—感覺能力、感覺性—一詞的曖昧性,實在攪混了生命的植物一面、與動物一面之間的差異性。事實上,前者永遠帶有週期的特性、脈動的節奏;而後者的特色是在張力,是在光線與被照體之間、認知與被認知物之間的偶極對立。

對我們而言,血液是生命的象徵。祖先的血液,流過了世世代代,把他們束縛在一個由命運、脈動、和時間所搭成的巨大連鎖之中。故而自然宇宙與內在宇宙,在此並皆浮現了出來。

「意識」一詞,頗為含混;它包括了「生命存有」(Being),也包括了「覺醒意識」(Waking-consciousness)。生命存有,具有脈動和導向;覺醒意識,則是張力和廣延。植物的生存之中,不具有「覺醒意識」這一要素。

對動物而言,與眼睛相對立的一極,就是「光線」(light)。生命的圖像,是透過光線世界,而捕攝入眼睛之中的。在人的覺醒意識之中,沒有任何事物,能擾及到眼睛的「支配地位」(lordship)。但一種不可見的上帝的概念,是人類超越性的最高表達,故而能超乎光線世界的界限之外。而在藝術之中,則只有音樂的方法,不必藉助於光線世界,故而能使我們脫離光線的統治。

即使在高級動物身上,「純粹的感覺」與「理解的感覺」之間,也自有其差別。語言的發展,使得理解自感覺之中,解脫了出來。脫離感覺之後的理解,便稱為「思想」。〕

在人的覺醒意識之中,理論性的思想之發展,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種新的衝突——「生命存有」與「覺醒意識」之間的衝突。這便使人類與動物,判然有別。動物的內在宇宙中,覺醒意識只是隸屬於生命存有的僕從,兩者自然結合起來,虎為一個活生生的單元,故而動物只是單純地「生活」著,而不會反省自己的生命。然而,一方面由於眼睛那無條件的統治地位,使得生命在光線之下,呈現為一種可見的整體生命;另一方面,當理解與語言互相結合時,卻又立即形成了思想的概念,與生命的反面概念(counter-concept),到了最後,實在的生命,便和可能的生命,發生了差別。於是,我們的生命不再是一往直前的,簡單明瞭的,我們有了「思想與行動」之間的對立。這在野獸身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可是在我們每一個人,已不但是可能,而且是事實,而最終,還要成為二者選一的抉擇。成熟人類整個的歷史,一切的現象,都是由此形成的。而且,文化所取的形式越高級,這一對立性,對於其意識存有的重要時刻的主導,也越完全。

〔人類的覺醒意識,包括了感覺和理解,這是確定無疑的事實。於是,便遇到了知識論上的問題。覺醒意識,既兼容並蓄了相反的生命存有:而自其本身看來,則張力的世界,必然是嚴格和死板的,所謂「永恆的真理」,超乎所有的時間,表現為一種狀態;可是覺醒意識的實際世界,卻又充滿了變化。靜止與運動、持續與變異、已經生成的事物與生成變化的過程,這些對立,都指向於一種本質上「超乎一切理解」的事物,故而純從理解的觀點來看,必定帶有一種荒謬性。而如果求知的意志,在運動問題上歸於失敗,則很可能是因為:生命的目的,在這一點上,已經達致了。儘管如此,事實上,也正因為如此,運動問題一直繼續成為所有高級思想的重心所在。〕

運動的問題,立即而直接地,觸及到生命存在的秘密,它對覺醒意識是陌生疏離的,但卻冷酷地迫壓在覺醒意識之上。在研詰運動的問題時,我們強使我們的意志,去瞭解那不可瞭解的事物——「何時」、「為何」、命運、血液,一切我們的直覺過程所能觸及的深度。由於我們生來就有視覺,我們便努力想把這問題,置於我們眼前的「光線」中,俾使我們能實實在在掌握住它,而把它確認為具體的事象。

這是頗具決定性的事實,而運動問題的觀察者,並不曾意識到——他整個的努力,所追尋的目標,其實並不是生命,而是「看到」生命;也不是死亡,而是「看到」死亡。

我們不僅生活著,而且知道「生活」本身,是在光線之中,我們具體的存在的一種結果。但是獸類只知道生命,而不知死亡。如果我們是純粹的植物式存有,我們不會意識到死亡,而只是自然地死亡,因為在植物,感受死亡與死亡本身,是同一同事。而動物,縱使它們聽到死亡的呼聲、看到死亡的屍體、閒到腐爛的氣味,也仍只是眼看死亡,而一無瞭解。只有當理解,透過語言,而脫離了純粹視覺的知覺之後,死亡對於人而言,才成為他周遭光線世界中的,一項絕大奧秘。

惟其如此,生命才變成了誕生與死亡之間的,一段暫短的時間;而與死亡有關的另一偉大神秘——世代蕃衍(generation),也告產生了。惟其如此,動物對一切事物,所懷的混亂的恐懼,乃變成為人類對於死亡的確定的恐懼。由此,而造成了男女之愛、母子之愛、世代綿延、家庭、民族,而最後,世界歷史本身命運中,那無限深刻的事實與問題,也呈現了出來。死亡,是每一個誕生在光線之中的人,共同的命運;與死亡緊密糾合的,有「罪與罰」的觀念;有生存是一種贖罪過程的觀念;有超越這一光線世界,便能獲致新生的觀念;也有藉由宗教救贖,而能終止死亡恐懼的觀念。在對死亡的知識中,產生了一種文化的世界景觀,由於我們具有這種景觀,乃使我們成為人類,而有別於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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