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靈魂意象與生命感受——佛教、斯多噶主義、社會主義  <每個文化皆有自己的倫理>

西方的人類,毫無例外,全都處在一種龐大的視覺幻景的影響之下。每一個人,都要求其他的人如何如何。我們常充滿信心地說:「你應如何,」(thou shalt),事實上,意思就是世上的一切,都應該、能夠、而且必須加以改變、形成、或安排,使遵從於固定的「秩序」,而且我們相信這些秩序,無論在功效上,抑或在我們所賦予的名稱上,都是不可動搖的。對我們而言,這就是所謂的「道德」,除此之外,便別無道德可言了。在西方的倫理學中,任何事物都具有導向、都具有權力的主張、都想以意志來影響遠方的事物。在此點上,馬丁路德與尼采、天主教的教皇(Popes)與達爾文主義者、社會主義者與耶穌會會員,都是完全一致的。對其中任何人而言,「道德」的肇端,就是先主張有普遍而永恆的真理存在,而對浮士德型的靈魂而言,這且是必然應該如此的。任何人所思想的、或所教授的,若「與此不同」,則必定是有罪的、是開倒車者、是仇敵,應該毫不容情地加以擊倒。你「應該如何」、國家「應該如何」、社會「應該如何」——這種的道德形式,對我們而言,是無可置疑的自明之理,它也代表了我們所謂的「道德」一詞的真正意涵。但在古典文化、或中國文化、或印度文化中,情形都不是如此。例如:佛陀提供了一套入世或出世的型模,而伊比鳩魯斯(Epicurus)【伊比鳩魯斯(341—270 B.C.)希臘哲學家,伊比鳩學派之創立者,認為人的目標,應是一種平靜愉悅的生活,而由道德、自律、沉靜、及文化發展,來加以規制。】也提出了另一項型模,無疑地,這兩者都是高境界的道德形式,但其中任一者,都不曾含有「意志」的因素。

我們所完全不曾觀察到的,是我們這種「動態道德」的特殊狹隘性。如果我們承認「社會主義」(倫理意味的、不是經濟意味的社會主義)是一種:「試圖以實現自己的觀點,來代表所有人類的世界感受」的思想。則我們無論是否自願、無論是否自覺,都毫無例外的,是社會主義者。即使是尼采,這位最熱情的「世俗道德」(herd morale)反對者,也完全不能自己抑制其狂熱,不能走上古典文化的道路。他所念念不忘的,只是「人類」,可是他卻攻擊每一個與他自己不同的「人」。相反的,伊比鳩魯斯則是很誠懇地,不介意他人有與他不同的意見與行動。尼采心目中的查拉圖士特拉,雖然是公開地超越於善惡之上,可是一當看見人們,與他所要求於他們的不同,畢竟會感到痛苦,而一種深刻的、純粹非古典的慾望,想要提供一種生命,給他們去「改革」——改革成他自己所希望的形像,也就自然地,成為他唯一的慾望了。正是尼采這一種「普遍的價值轉換」(general transvaluation)的觀念,造成了他的倫理一元論、和「社會主義」——此處的社會主義一詞,是用為一種新奇而深刻的意義。所有的「世界改革者」,都是一些社會主義者,故而理所當然地,古典文化中,並無所謂「世界改革者」的存在。

道德的強制規範,成為道德的形式,只是浮士德文化的特殊表現。把基督教與道德的強制性,扯上關係,是非常錯誤的事。不是基督教改變了浮士德文化中的人,而是浮士德型的人,改變了基督教本身——他不但使基督教變成為一種新的宗教,而且給予它一種新的道德取向。基督教原先的「祂」,變成了「祂」(I),「我」成為滿含熱情的世界之中心,成為「個人懺悔」這項偉大聖禮之基礎。權利意志甚至存在於倫理學中,即是:狂熱地追尋著,設定一種自己獨具的道德,以當作「普遍的真理」,將它強置於人性之上,並重估、或征服、或摧毀一切與此不同的道德——沒有任何事物,比這更能表現我們自己的特性了。而由於這一特性,哥德式時代的春天,便曾經將耶穌的道德教諭,作了一次深奧的內在變形——這是迄今無人評估過的。一種自馬日文化的生命感受中湧現的寧靜的精神道德——一種被認為是努力追求救贖的道德或行為、一種其知識是作為「聖寵」的特殊行為來領受的道德——被棄置了,而代之以一種強制要求的道德【「有耳能聽者,即讓他聽」——這些話語內,絕沒有強制要求的意味。但西方的教會,從不認為其使命僅止於此。其實,耶穌的「佳音」,與瑣羅亞斯德、摩尼、穆罕默德、新柏拉圖派、及一切同源的馬日宗教的教義一樣,乃是神秘的善行之表現,而絕不是強制的行為——原註。】。

有多少個文化,就有多少種道德,一一對應,分毫不爽。正如每一位畫家和音樂家,心中都有某些事物,起自於內在必然的力量,從未浮現在意識之中,但卻「先驗地」主導了他作品的形式語言,並使他的作品,與其他任何文化的作品,有所差異;故而,一個文化中的人,其所持有的每一項生命概念,也都「先驗地」(取此詞之最嚴格的康德式的意義)具有一種天性,它較一切的瞬間判替和追尋更為深刻,並且能把這些判斷和追尋的「風格」,都印烙在此一特定文化的表徵之上。故而,相對於文化的基本感念而言,個人的行為,可以有「道德」與「不道德」之分、有「為善」與「為惡」之別,但是,他的行為所根據的理論,本身並不是一種結果,而只是一種「基據」(datum)。每一個文化,有其自己的判斷標準,它的真確性,始終以該一文化本身為依歸。世上沒有人類的「普遍道德」。一種道德,就像一種雕刻、一種音樂、或一種繪畫藝術一樣,是一個自己自足的形式世界,表達出一個文化自己的生命感受;它是一種基據,一種內在的必然,基本上是不可改變的。

<浮士德的道德>

我們所知道的、或所能感受到的,每一種古典的倫理,都是在將人構成一種個別的靜態整體,構成諸個體形之中的一個形體;而所有西方的倫理價值,則都在使人成為無窮整體中的影響中心。所謂「倫理的社會主義」,其實恰正是一種「超距作用」的道德情緒、「第三進向」的道德悲懷;而「關心」(Care)的基本感受——關心與我們一起的人們,關心未來世代的人們——也瀰漫在我們時代的氛圍之中。於此看來,我們的社會主義傾向,在某些方面,倒有些近似於埃及文化。而古典文化那與此相反的,傾向於固定不變的姿態、無欲無求的心境、個體的靜態性自給自足的趨向,則令人聯想到印度倫理、及此倫理所塑成的人。那穩坐蓮臺的佛像,「一逕看著自己的肚臍」,這與希臘哲學家芝諾(Zeno)的「恬靜精神」,彼此之間並不陌生。古典人們的倫理理想,曾導入於其悲劇之中,並特別顯現在悲劇的「清滌作用」中。清滌作用,以其最終的深度而言,意味著阿波羅的靈魂,自其所沾染的非阿波羅的負擔之中,洗滌淨化出來,而並不是指從「距離J和「導向」等因素中,解脫出來。為了要瞭解這一點,我們必須認識到:斯多噶主義,正是希臘悲劇的成熟形式。斯多亞(Stoa)【斯多亞本是雅典的一種建築物中的門廊,芝諾在此講學,而開斯多噶學派,故有時斯多亞即泛指斯多噶學派中人。】意欲把希臘悲劇的嚴肅主題——雕像風格的靜態、與不具意志的精神,散播在生命的整個領域之上。如此,則清滌作用的概念,豈不很近似於佛家的「涅槃」(Nirvana)的理想?涅槃,其成為佛家的要義,無疑是在「後期」印度文化中,但它的精髓,完全是印度特有的本質,甚至早在吠陀時代,即已有跡可尋了。當我們想及這兩者的相似性時,便會感到:若蘇格拉底、伊比鳩魯斯、尤其是狄阿鏗尼斯,此諸人的觀念,產生於恆河沿岸,也並不是荒謬可笑的事;可是,若狄阿鏗尼斯,是生在西方的世界都會中,則無疑會是絕不可能發生的笑話。在另一方面,普魯士的腓特烈威廉一世【腓特烈威廉一世(1688—1740)普魯士國王,武功顯赫,為典型之政治家,本書第十九章中,有專門之論列。】,這位廣義的社會主義者的典型,若是產生在尼羅河岸的政治體系中,並不是不可想像的事,可是,若謂他能存在於伯里克里斯時代的雅典,則絕不可能。

假若尼采能以少一些的偏見、少傾向於對某些倫理產物的浪漫性維護,來認識他自己的時代,則他當會發覺到:他所謂的一種特殊的基督教「憐憫」(compassion)的道德,事實上,並不存在於西歐的土地之上。我們必須不被諸如「人類定則」(humane formulate)之類的詞眼所誤導,而無視於它們真正的意蘊。其實,一個人所持有的道德、和他自以為他持有的道德之間,關係是十分的曖昧和不穩的,(正因此故,一種顛撲不破的心理學,實在可謂是無價之寶)。充滿了信心的「聖經」經文,並不即是保證了它的真實性,因為:人是很少能意識到他自己的信仰的。我們對「新約聖經」教諭的理論上的尊崇,事實上,與我們對文藝復興運動、及對古代藝術的「古典主義」,所持的理論上的尊崇,並無什麼區別;前者不曾改變我們西方人的精神,後者也不曾影響我們作品中的精神。我們時常引用為宗教精神的代表的「苦行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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