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靈魂意象與生命感受—論靈魂的形式  <靈魂意象—世界意象的一個函數>

我們看不到那個不在我們周遭的世界,可是,我們確實相信,「它」是存在於我們及其他人們之中的。而且,由於「它」的觀相上深刻的力量,它能喚起我們內在的焦慮、與求知的慾望。於是,經過深思冥索之後,便產生了一個「反面世界的意象」(image of a counterworld)。而這,便是我們藉以看到肉眼所不能見到的、永遠陌生疏離的事物,所能使用的一種模式。靈魂意象(image of soul)是神話式的,但是,只要自然意象(image of Nature)仍在宗教的精神之中,被人們苦苦思索;則靈魂意象仍將在精神的信仰中,繼續保持為一種追求的目標。而且,只要「自然」能被加以批判的觀察,則靈魂的意象,自身也會轉形為一種科學的概念,而能在科學批判的領域中,繼續成為目標。正如「時間」是「空間」的反面概念,「靈魂」也便是「自然」的一個反面世界,因此,它是依隨著「自然」的概念,而作著與時推移、瞬息萬幻的變化。至於每一種心理學,則也正是一種「反面的物理學」(counter-physics)。

故而。我一直認為:科學的心理學,由於它不能發現、甚至不能接近靈魂的本質,故充其量,只能在構成文化人的外在宇宙的眾多象徵之中,增添一項而已。就像其他不再代表「生成變化的本身」,而是「已經生成的事物」一樣,心理學也只是提供了一種「機械論」(mechanism),而不是一種「有機觀」(organism)。

在此,第一次率直地揭出一個名詞:「想像的靈魂體」(imaginary soul-body),它不是什麼玄奧的東西,只是「形式」的恰當反映影像而已,而成熟的文化人,便是以「形式」來曠觀其外在的世界的。在此,仍然是由深度的經驗,開展實現了廣延的世界。無論由外在的感覺、抑或的內在的概念看來,皆是由那個直指奧密的基本詞眼:「時間」(Time),創造了「空間」的。而靈魂意象,便也如世界意象一樣,有它的「導向深度」、它的「地平線」,以及它的「邊界性」(boundedness)、或是「無界性」(unboundedness)。

事實是這樣的:本書中所述及的,一切與高級文化的現象有關的事物,集合起來看,便需要有大量廣泛而豐富的靈魂之研究,遠較其他任何事物為多。在此,我們所願採用的,不僅是「系統的科學」,而且是廣義的、人類所具的「觀相的知識」(physignomic knowledge)。今天,我們的心理學家,所告訴我們的一切,都只與西方靈魂的「目前」狀況有關,而不是與整個的「人類靈魂」有關,可是,迄令人們毫無理由地,認定心理學已觸及到人類的心靈。

所謂靈魂意象,不是別的,正是某一與眾不同的靈魂,所反映出來的意象。

事實上,每一個文化,皆具有其自己的系統心理學,正如它具有自己的知識的風格、和生命的經驗一樣。而且,正如每一文化的各個階段——例如「煩瑣哲學時代」、「詭辯學家時代」、「啟蒙運動時代」等等——皆能形成專屬自己的,特殊的數學、思想、和自然的觀念,所以,每一個個別的此代,也能在其自身的靈魂意象之中,反映出自己的生命來。

<哥德式意志>

對哥德式時代的世界景觀、及其哲學的終極因素,作一分離的研究,的確是頗需要勇氣的工作。正如西方早期教堂的裝飾、與原始的繪畫,一直在背景上,搖擺於金色的氛圍與廣漠的氣態之間,不能作決定性的取捨;早期哥德式那怯懦的、未成熟的靈魂意象,所呈現在哲學上的,也混合著源自阿拉伯—基督教的形上觀、及其精神對靈魂二元分立的特色,與北歐神括中暗含的「功能」性的靈魂驅迫力量。這其間的矛盾,即在於:究竟是以「意志」(Will)為首?還是以「理性」(Reason)為主?這一衝突之中。這是哥德式哲學的基本問題,現在人們嘗企圖以古代阿拉伯的哲學觀念、以及新近的西方哲學立場,來加以解決。

靈魂意象中的意志與思想,正對應於外在世界意象中的導向與廣延、歷史與自然、命運與因果。「意志」這一導向感受(direction-feeling),與「理性」這一空間感受(space-feeling),應想像為一整體,且幾乎自始便糾結為同一圖像,而我們的心理學家,自內在生命中所抽離出來的圖像,即是出自於此一整體。

把浮士德文化,稱呼為一種「意志的文化」,正是表達了浮士德靈魂中,那種彰明較著的歷史意向的另一途徑。我們的第一人稱的習慣,我們的「唯我自是」(ego habeo factum)的觀念,我們的動態的造句法,忠實地表達了自這種歷史意向而來的「行事法則」,再加上此一意向正面的導向能力,不惟主導了我們歷史世界的圖像,而且還主導了我們歷史的根基。這種第一人稱,高聳矗立於哥德式建築之上,尖塔即是一個「我」(I),飛柱也是一個「我」(I)。故而,整個的浮士德倫理,從湯瑪斯,阿奎那,直到康德,都是一種「優勝者」的倫理——是「我」的自我完成,是對「我」所施的倫理功夫,是以信仰和工作,來證實「我」的存在。我們對鄰人「你」(Thou)的尊敬,只是為了自己那個「我」,為了自己的快樂,而且,最終而且最重要的,只是為了「我」的不朽。

而這一點,正是這一點,乃是真正的俄羅斯人,所認為是可輕蔑的虛榮。俄羅斯的靈魂,是泯滅意志的,以「無垠的平板」(limitless plane)作為它的基本象徵。它試圖努力在這平板上的「兄弟世界」(brother-world)中,成長起來——謙卑的、無名的、自我奉獻的。對俄羅斯人而言,把「我」當作與鄰人相處關係的起點、經由「我」對鄰近及親切的人的愛,而在道德上提昇「我」自己、或是為「我」自己的緣故,而感到悔恨,這些都只是西方虛榮的特性,其大膽放恣,正如同西方的教堂那種高聳入雲,似向天挑戰,那般的魯莽滅裂,而他們的教堂,只是一些平板的禮拜堂,加上少量的圓頂形建築而已。托爾斯泰筆下的英雄尼可魯道夫(Nechludov),追求他道德上的「我」,十分急切,迫不及待,這恰顯示了托爾斯泰並非真正的俄國心靈,而實在是彼得大帝西化政策的「偽形」【史賓格勒認為,由於彼得大帝採取「西化」政策,使俄國進入了西方的「偽形」籠罩之下,見第十四章。】下的產物。但是托斯妥也夫斯基筆下的拉斯可尼可夫(Raskolnikov),則只是「我們」(We)之中的一人。他的錯誤,是全體人的錯誤,而即使認為他的罪,是他所獨有的,在他也認為是一種驕傲和虛榮。這種觀念,在馬日靈魂意象中,也是存在的。「人到我這裡來,一耶穌說:「若不愛我勝過愛自己的父母,妻子,兒女,兄弟,姊妹,和自己的性命,就不能做我的門徒。」(路加福音十四章,二六)。但祂所自稱的名字,卻是我們所誤譯的「人子」(Son of Man)【「人子」,原來出於波斯宗教中之「伯那夏」(Barnasha),背後的意念,不是一種孝順的關係,而是泯卻個人一切,加入人類全體之中的一種謙虛思想——原註。】,這也是由與此相同的謙卑感念而來的。

思想與意志的爭執不下,是從梵埃克起,至馬瑞斯止,每一幅畫像中潛藏的主題,而這在古典的畫像中,卻是不存在的。因為在古典的靈魂意象之中,思想,是內在的天神宙斯,它是由動物性和植物性的脈動,合併構成的完全反歷史的整體,所完成的。全然是肉體生理性的,全然不具意識的導向,自然地趨向於其終點。所以,浮士德原理的實際指向,是屬於我們的,也只屬於我們,對他們根本無關緊要。具有高度象徵意義的,倒不在「意志」這一概念本身,而在於我們具有這環境來發展這一概念,而希臘人則對它完全無知。歸根究底來說,深度空間(space-as-depth)與意志二者,本無區別。這兩者,古典的語言都從未表露出來過。我們可以看出:空間與意志合為一體,表現在哥白尼與哥侖布的行為上——以及荷亨斯多芬(Hohenstaufen)【荷亨斯多芬,統治日耳曼(一一三八——一二○八;一二一五——五四)及西西里的古代王族,勇猛善戰,所向無敵。】與拿破崙的行為上——也表現在另一方面,例如:西方物理學中的「力場」(fields of force)與「位能」(potential)的觀念,就是希臘人無論如何不能瞭解的。「空間是感覺的一種先驗形式。」這是康德最後推闡出的定律,也是巴洛克哲學多時以來,不屈不移孜孜追求的目標,意義即在於:確定了靈魂必能主導一切陌生疏離的事物的主權,也即是:自我,透過「形式」,主導了外在的世界【中國的靈魂,則「徜徉」於其世界中,故而其透視畫法,是將消失之點置於圖像的中間,而非如西方一樣,置於圖像深處。西方透視法的功能,則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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