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音樂與雕塑:塑像與畫像  <畫像的多面意義>

如果一個人的環境,對於他個人的意義,就正如外在宇宙相對於內在宇宙一樣,是一組龐大的象徵之集合;則人的本身,只要他仍屬於現實的結構之中,仍屬於現象界,他必然要被容納在一般的象徵結構之中。但是,在人給予與他相同的人們的印象中,什麼真能具有象徵的力量?什麼真能密集而睿智地表達出人類的本質、及其存在的意義?這答案,就是藝術。

阿波羅的靈魂,是歐幾里得式的,侷限在一處,把經驗上可以感知的實體,作為其自身存在的完整表達方式;而浮士德的靈魂,則漂泊於遙遠的處所,其表達的途徑,不是透過「人體」,而是經由「人格」(Personality)或「性格」(character)這隨便怎麼稱呼,意義都是一樣的。西方的音樂家格魯克(Gluck),以旋律結合著陰鬱淒苦的音調,在樂器的伴奏聲中,表達出「阿依達」(Armida)的悲劇災禍【格魯克(1714—1787),日耳曼著名的作曲家,作品以沉雄悲壯著稱,表現出一種生命的悲劇情態,「阿依達」為其著名的悲劇作品之一,為對古典悲劇的一種再處理。】;而希臘培嘉門(Pergamene)的雕像【培嘉門,為後期希臘文明之重心,亞塔利茲人(Attálids)的首都,後期古典藝術集中地。】,則利用雕像上每一寸肌肉所表達的痛苦之感,來達到同樣的效果。希臘的畫像,嘗試於其頭部的結構中,畫出一種精神的「類型」,而在中國靈隱寺所列的聖像中,則聖人的頭部,每在其目光及嘴角處,呈露出一種完整的「個人」內在生命來,不同的文化,其藝術固有此等迥然的差略。阿波羅文化的人們,以及阿波羅的藝術,所能據為己有戞戞獨絕的,只是對具體現象的尊崇頂禮、雕像上四肢的韻律性的比例、肌肉的和諧建構。這與浮士德藝術之間的差別,倒不是異教徒對基督徒的問題,而是阿提克藝術與巴洛克藝術本就判然有別。

古典的塑形藝術,自從形式完全脫離了實際的、或想像的「背牆」(back—wall)之拘束,而置身於開放、自由、無羈絆的境地之後,看起來便如同介於眾個形體之中的一個獨立形體,雖不能一空依傍,畢竟也非攀喬附木可比。再順此邏輯向前推移,最後便以「裸體人像」(naked body)為其唯一的目標了。尤有甚者,它不像載於藝術史上的其他任何雕塑,它對雕像形體的「邊界表面」(bounding-surface)之處理,在解剖學的觀點看來,實在令人嘆為觀止。正如古典文化的人們,以雕塑「外在」形體的完美作品,透過其邊界表面,而把他們活生生的生命現象之精華,適切地表達得淋漓盡致。我們浮士德文化的人們,也不讓古人專美於前,按自己藝術的邏輯,也創奠了一項最最真實、唯一徹底的藝術型態,來表達了自己的生命感受,這即是「畫像」(portrait)藝術。當然,希臘人對裸體像的處理,是各文化中一個偉大的例外情形,只有在希臘,裸體像曾導致了一項高境界的藝術【在其他國家中,例如古埃及與日本,對裸體人身的看法,遠較雅典為普通平淡,不足為奇,但日本的藝術愛好者,仍覺得過份強調裸體是可笑而粗俗的。一般地方也描摹裸像(如班格堡教堂中的「亞當與夏娃」),但只是視作一種描摹的對象,絕無希臘人所表現的如此深刻的意義——原註。】。

迄今為止,尚沒有人獨具慧眼,看出「塑像」(nude)與「畫像」(portrait)之間,實恰恰構成了一種對立的情勢。因此之故,我們對於藝術史上,這兩型特定藝術的出現,所代表的全部象徵意義,也便不曾予以適切的評估。但是,為了要掌握到西方畫像的象徵意義——特別是相對於埃及和中國的畫像而言,我們必須考慮到語言的問題:自梅羅文加王朝(Merovingian,西元四八六—七五一)時代開始的【梅羅文加王朝,指自西元四八六至七五一年,統治高盧(即古代法國)的法蘭克諸帝,自克洛維一世(Clovis I)開始。為西方文化之前身。】,西方語言的深刻改變,實在預示了一個新的生命感受之誕生。這一改變從古老的日耳曼語,一直展延到民間的拉丁語系。當然,它隻影響那即將來臨的,西方文化諸國家所說的語言,而不及其他,(例如:挪威語與西班牙語,頗受其影響,而羅馬尼亞語,便無動於衷。)如果我們只注意到這些語言的精神,及其相互間的「影響」,則上述的深刻改變,便成了不可解釋,這解釋實應求之於人類內在的精神。是人類的精神,把語言中的「用字」(using words)提升到了一種象徵的層次。「我」這個字,拉丁文是Sum,哥德式時為im,而我們如今的德文成了ich bin,英文I am,法文je suis;「你」這個字,也從fecisti,變成了tu habes,tu as fait,du habes gitan。這種變遷是不同尋常的,這一特殊的「我」(一)之出現,是西方的人格觀念的初度萌芽,而這個人格觀念,在後來便創造了宗教上的「懺悔」(contrition)的儀式,和「個人救贖」(personal absolution)的觀念。而在藝術上,這「我」字和「你」字(Thou),便是瞭解哥德式畫像之鑰。

前面已說過:廣延的經驗,其源頭是來自活生生的導向、時間、與命運。現在再看深度的經驗:在構形圓滿的裸體人像,所顯示的純然完美的「存有」之中,深度經驗是被切除了的;相反的,一幅畫像的「外觀」,便可把深度經驗,導入到那超感覺的無窮空間。所以,古典藝術是一種切近而具體的藝術,是一種不具時間性的藝術。古典雕像是當前的「自然」之一切片,除此之外,便一無所有了,連古典的詩歌,也只是以韻文表現的雕塑品而已。因此,我們基本上便感覺到,希臘人是無保留的傾向於「自然」。我們也將永不會完全動搖一個觀念,即:哥德式風格與希臘風格比較起來是屬於「不自然的」(unnatural)。其實,哥德式風格當然「不自然」,因為它遠超乎自然之外,只是我們每常不必要地,避免承認那我們所發現的希臘風格的缺憾,而要把希臘視作神聖而不可侵犯。

西方的形式語言,其實更為豐富——其畫像固然屬於自然,更且屬於歷史。自一二六○年起,由荷蘭雕刻家們,雕在聖丹尼斯的皇家墓園的任一塊紀念碑,以及由何爾賓、或提善、或藍布朗、或哥耶(Goya)所畫的任一幅畫像,皆可說是一種充滿個人人格特色的「自傳」(autobiography),至於「自畫像」,更是可視為一種歷史的「懺悔」(confession)。個人的懺悔,並不一定是直認某一行動,而是在心靈深處的「最後審判」之前,展呈該一行動的內在歷史。整個的北歐詩歌,都是一片坦白而不隱諱的懺悔。藍布朗的畫像和貝多芬的音樂,也是如此,他們只是把拉斐爾、加德林、海頓所告誡於牧師的懺悔,置入於他們的作品所表現的語言之中而已。由是以觀,西方人,主要是生活在生命的「意識」(conciousness)之中,他的眼光經常矚視於過去和未來。反之,希臘人的生命,則集中在目前的一點,是反歷史而重肉體的。沒有一個希臘人,能夠作真正的自我批判。表現在藝術上,則希臘的裸體雕像是完全反歷史的人體「拷貝」(copy),而西方的自畫像卻恰如同維特(Werther)或塔索(Tasso)【塔索(1544—95)義大利著名的史詩作家。】的自傳一樣,深具歷史的意味。對古典人類而言,維特與塔索的生命情操,兩者皆同是完全陌生而疏離的事物。而從沒有任何事物,像希臘藝術一樣,如此缺乏個人的色彩,希臘大雕塑家所雕的「擲鐵餅者」(Discobolus),便只純粹表現了作品外在的形式,它與內在的機體,絕沒有絲毫的關係,更談不上所謂「靈魂一了。任何人只要取此一時代的最佳作品,持與古埃及的雕像——例如「錫卡村落」(VillageSheikh)、或「菲歐普斯王」(King Phiops)——比較一下;或者是與西方雕刻家唐納太羅的作品「大衛」(David)加以對比,便立刻可以知道:希臘雕像的形體,實在完全是由其實質的邊界來表現的。希臘人非常小心地,避免在作品的頭部,表現任何個人的、精神的事物,絕不使其成為作品中,可感知到的現象。我們一旦瞭解了希臘雕像的此一特性,則即使是這一偉大時代中,最佳作品的頭部,也早晚會使我們感到乏味。以我們西方的世界感受,所發展出來的透視畫法看來,這些雕像的頭部,顯得愚拙而遲鈍,缺乏作者自傳的因素,沒有任何的命運感。希臘直到李西帕斯時代,仍未出現任何具有個人性格的雕像頭部,都只是些千人一面的面具而已。再從圖像的整體看來,希臘人以令人驚訝的技巧,抹煞了頭部的重要性,避免了任何給人以:頭部是形體的主要部位的印象。所以,希臘雕像的頭部是如此的小,在態勢上是如此的不關緊要,其塑形是如此的不夠完美。它們永遠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