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外在宇宙—阿波羅、浮士德與馬日靈魂  <建築與神祇>

現在,我們將古典文化的靈魂,定名為「阿波羅式的」(Apollionian)靈魂,這個靈魂,選擇了感覺切近的單獨個體,作為代表其廣延的理想典型。與此相對的,我們有所謂「浮士德式的」(Faustian)靈魂,它的基本象徵是純淨而無限的空間,而它的「形體」,便是西方文化,這一文化是在西元十世紀之時,隨著北歐平原上埃爾伯(Elbe)與泰各斯(Tagus)之間所崛生的羅曼斯克風格,而茁盛起來的。

用浮士德靈魂的習俗來說,「空間」乃是一種精神上的事物,與短暫倏忽、感覺切近的事物,有著極嚴格的區別,所以,「空間」不可能用阿波羅的語言表示出來,無論希臘文或拉丁文,皆不足以曲盡「空間」之意蘊。但是,阿波羅藝術所創造出的「表達空間」(expression-space),則一樣是我們所陌生的。沒有任何一個文化,像古典文化那麼強調其建築物的足部及凹處的堅固。多力克的圓柱,深深扎入於地基底部,而瓶繪的設計,也是自下而上的;而文藝復興時代的建築,卻是浮移於足部之上的。所以,古體的藝術或建築作品,腳部有著不合比例地誇張,它們的足部,是整個植入於底處的,而如果有幔帷自上垂落下來,也必定移去一部分幔帷的邊緣,以顯出其足部的挺立直聳。古典的浮雕,在一平面上表現為一嚴格的立體圖像,所以圖像之間固然有區間,卻絕對沒有「深度」。而相反的,克勞德.羅倫(Claude Lorrain)【克勞德.羅倫(1600—1682),法國著名的畫家,擅長風景畫。】的風景畫,則根本只表現為「空間」,每一項細節,都用來示出它的圖形內容,而圖中的所有形體,都具有一種氛圍的、透視的意味,彷彿純粹是光線及陰影的承載者一般。像這樣消去世界的具體形象,以展現出「空間」的內涵,其極端的表現,便是如今的「印象主義」(Impressionism)。

古典文化,是始自於一個巨大的否定。本來,米諾文明(Minoan)【米諾文明,史前時代古文明之一,為希臘文化之前驅。】中一種豐富的、圖畫式的、幾乎過分成熟的藝術,幾乎已送到古典文化的手中,可是,這畢竟不能成為這一年青的靈魂的表達形式,所以,約在西元前一一○○年,早期多力克的那種嚴苛的、狹隘的,在我們看來甚至是殘缺而野蠻的幾何式風格出現了,它所要頡頏的事物,正是那個米諾文明。

相反的,浮士德式的建築,則大部分是伴隨著一種新的虔信及新的思想的最初激盪,而與之俱來的。所謂新的虔信,便是指西元一○○○年左右,法國境內克路尼亞修道院的改革(Cluniac reform)【克路尼亞修道院,屬於法國中東部麥肯城(Macon),為西方基督教重要修道院之一,對神學信仰貢獻頗大。】,而新的思想,則是起自一○五○年,塔爾斯的柏瑞加主教(Berengar of Tours),與義大利的拉弗雷牧師(Lanfranc)之間,關於「聖餐儀禮」的爭論。隨此而來的建築,進展神速,且很快地傾向於巨大的建築計畫,經常,整個社會,尚不夠用來填充一個教堂【英國讀者當能記憶:十八世紀著名的記者柯伯特(Cobbett),對於英國鄉下教堂之多,印象至深,竟以為中世紀英國的人口,尚多於近代的英國——原註。】,例如西培爾城(Speyer)的情形便是如此,而且,事實證明這些建築,經常不可能完成其預定的體構。似這種建築所表現出來的熱情,也同樣表現於當時的詩歌之中。表面上看來,南歐基督教的聖頌詩歌,與北歐異教的「愛達史詩」(Eddas)【「愛達史詩」,為古代北歐史詩及神話之總集。】迥然不同,可是,它們兩者,都隱隱透露了空間無盡的韻律、節奏、與想像。把拉丁讚美詩「末日的審判」(Dies Ivae)、與較此稍早的北歐異教的「伏龍斯帕」(Völuspâ)【「伏龍斯帕」,是愛達史詩中,最古老及最神秘的詩篇之一。】並讀,便可以看出兩者皆有相同的堅厲沉毅的意志,要征服、並粉碎一切可見的阻力。從來沒有什麼其他的旋律,能夠像古代北蠻人所創發的韻律那樣,具有不可想像的空間與距離的龐巨之感,蒼涼而悲壯:——,

「變成了不幸,永恆而長久,

男女皆如此,於世為芻狗,

惟是我情侶,相偎共長久,

亙古不離分,我和西格竇。」

荷馬式的六韻詩,其音韻如中天旭日下的高樹葉片,所發出的柔和而爽颯的音響,這是一種有形的韻律;但是「史坦柏雷」(Stabreim)【「史坦柏雷」,北歐原始文學中,一篇以悲壯蒼涼著稱的作品。】,則像現代物理的世界圖像中所謂的「位能」,是在無盡的虛空之中,引發了一種強烈的抑壓之力,就好似高峰夜雨,狂暴而遙遠,在它的搖曳不定之中,所有的文字、所有的事物,皆自動消散了——這是語言的「動力學」,不是「靜力學」。同樣的情形,也表現於「生命即死亡」(Mediavita in morte sumus)一詩的基本韻律之中。這其實已經預示了未來藍布朗的色彩、及貝多芬的樂器——這種無窮荒寂之感,便是浮士德靈魂的基本感受。齊格飛、派西孚、屈萊斯坦【屈萊斯坦,為中古傳奇中著名之武士,英勇無敞,但卻為愛而死,華格納曾以此題材,創作了「屈萊斯坦與伊索特」(Tristan and Isolde)的歌劇。】、哈姆雷特、浮士德,是所有文化之中,最為孤獨的英雄。我們不妨閱讀一下吳爾夫蘭(Wolfram)的「派西孚」,看那令人驚訝的內在生命之覺醒。這其中有對大自然的熱愛、有神秘深沉的激情、有無可名狀的被棄絕於世之感——這是全然浮士德式的,而也只是浮士德式的感情。我們每一個西方人,都瞭解這種感情。這種感情,在「浮士德」第一部的「復活節」一幕中,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

「一種純淨而不可描述的希祈,

驅迫著我,颶蕩過叢林和原野,

而在盛眶熱淚所凝成的霧裏,

我感覺到有一個世界——

為我而昇起,為我而存在!」

這種世界經驗,絕不是阿波羅文化或馬日文化的人、絕不是荷馬的史詩或基督的福音,所能知悉於萬一的。吳爾夫蘭的長詩,其高潮的一幕,便在那個令人驚奇的星期五早晨,當時,詩中的英雄正與上帝在爭吵、也同時與自己掙扎,卻遇到了那勇敢高尚的武士高文(Gawan),乃決定踏上了去往台弗申特(Tevrezent)的途程。這一幕把我們帶入了浮士德宗教的核心之中。在此,我們可以體會到「聖餐」(Eucharist)的神秘,它把那些領聖餐者結合為一個神秘的組合,結合於一個教堂中,只有這一教堂才能賜福給他們。在這「聖杯」(the Holy Grail)及「綠衣武士」的神話中,我們便可以體會到日耳曼—北歐的天主教的內在必然性。古典人對神祇的犧牲奉獻,是供奉給不同的神廟中,那些個別的神祇。與此相對的,在浮士德式的天主教中,則成了一種無時無地不在重複的、單一而永無終盡的犧牲,這便是九世紀至十一世紀間,「愛達」時代的浮士德觀念。這觀念本已由盎格魯—撒克遜的教徒,例如溫福瑞德(Winfried)所顯示出來,可是到了這時,才算真正成熟。其時的大教堂,以及教堂中施行奇蹟的高聳聖壇,便是用石頭來表達了這一觀念。

代表古典靈魂的宇宙秩序的,是多個分別的神祇的形體,這便需要一個能並列各神的「萬神廟」——因此,古典的宗教,是多神教。而馬日文化及西方文化,所感受到的世界,無論表現為洞穴、抑或為空間,皆是「單一的」(single)世界感受,所以便形成了馬日或西方基督教的「一神論」。古典宗教中,雅典娜或阿波羅皆可以用雕像來代表,可是,很久以來,我們便明顯地感受到:我們西方宗教改革及反改革的神祇,只能透過風琴演奏的複調樂曲的狂猛撞擊、或是聲樂歌曲的莊穆演唱,才能「證驗」出來。約在十七世紀之末,此一宗教狂熱已不再能侷限在圖像式的表達中了,於是,樂器音樂成了它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表達語言;我們可以說:天主教信仰與新教之間的不同,就表現於神壇裝飾對音樂組曲的歧異上。

北歐日耳曼的神祇與英雄,皆被一種巨大的挫抑與謎樣的幽暗所籠蓋著,他們遁入於黑暗,沉浸於音樂,因為白晝的日光會賦予可見的邊界,因而塑成具體的事物。黑夜消解了形體,而白晝消解的是靈魂,阿波羅與雅典娜並無靈魂,奧林帕斯山上,有的是明朗的白晝:水恆的亮光,阿波羅的時間是在正午,而其時偉大的牧羊神則在睡覺。但是,北歐神話中的「英靈殿」(Valhalla),則是沒有光線的地方,即使在「愛達」史詩中,我們也可以發現到浮士德式的冥思憂慮,所必需的沉沉夜色。藍布朗的飾刻圖案,所攝捕的便是午夜暮色,午夜也同樣吸收了貝多芬的音色。

武騰(Wotan)、或布達(Baldur)、或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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