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外在宇宙—世界圖像與空間問題  <外在宇宙—與一個靈魂有關的所有象徵的總和>

所謂「象徵」(symbol),是指那些可以感覺得到的符號(sign),它們具有確定的意蘊,是一些直指本心的、分別存在的、尤其是不可追尋的印象。一個「象徵」,便是一個事實的特徵,在那些感覺敏銳而犀利的人眼中,它實具有直接的、內在的重要意義,這是不能經由推理的過程,而獲得溝通的。例如:哥力克、早期阿拉伯、或早期羅曼斯克的藝術裝飾;村落與家庭、交通的衢道、服飾與禮儀等的形式;一個人或整個民族的觀點、律度與風采;人類或獸類的溝通方式(communication-form)與社會形式(community-form)等,皆是「象徵」的表現。除了這些之外,尚有那自然的全部無聲語言(voiceless language),例如:森林、草原、獸群、雲彩、星辰、月光、雷雨,以及植物的綻出茁壯與腐朽、距離的切近或遙遠——所有這一切,都是「宇宙秩序」所加諸我們的印象,我們不惟知覺到此等印象的存在,而且,在我們沉思的時刻,甚至可以「聽到」它的語言。

當我們從蒼茫矇昧之中覺醒過來時,我們便立刻投入於所謂「此間」(here)與「彼處」(there)之間了。我們生活於「此間」,故而,把它視作是自身獨具的熟悉的世界,我們也經驗到「彼處」,而潛意識中把它當作是陌生疏離的世界。這便有了一種靈魂與世界間的二元對立(dualizing),有如事實上的兩極一般;而在世界中,則又有兩種不同的性向,同時存在,其一,是「阻力」(resistance),我們用因果原則,來加以掌握,便也掌握了事象和性質;另一,是「脈動」(impulse),我們透過它,而感受到生命、感受到「自我」的運行不殆。所謂「事實」(actuality),是指:與某一個靈魂相關的世界而言。對於每一位個人而言,「事實」乃是導向在廣延的領域中,所作的投影——這也即是:「自我」的本質,在陌生疏離的世界內,所映射出來的影象;故而,一個人的「事實」,只是對他自己,才具有重大的意義。

經由一種創造性的,但卻無意識的行動——因為並不是「我」(I)實現了可能發生的事物,而是可能發生的事物,「它」(it)經由「我」而實現了它自己——傳遞象徵的橋樑(bridge of symbols),投入在活生生的「此間」和「彼處」之間。於是。突然地、必然地、完整地,透過了所有被我們接受和記憶的事物,「世界」進入了我們的生命之中。而因為瞭解其世界的,乃是個別的人(individual),故而,每一個人的世界,都皆與眾不同。

有多少覺醒的生命,有多少活生生的、有感受的生命集團,便有多少個不同的世界。而每一個生命,都相信他那本來是單面的、獨立的、外在的世界,是適用於所有的生命的。但其實,這所謂「世界」,只是各人生存中,一個永恆新鮮、單獨發生、而絕不重現的經驗而已。

所謂「外在宇宙」(Macrocosm)【「外在宇宙」,或譯「大宇宙」,是相對於「內在宇宙」或「小宇宙」而言者。】的概念,便是指與一個靈魂有關的所有象徵的總和。世上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自外於此一重要的概念之外,所有的事物,都具有象徵意義。從個人、族群、或民族的具體現象,諸如:外貌、形態、風采等等已知的、具有確定意義的象徵,到假定為永恆而普遍真確的知識形式,諸如數學與物理學,每一件事物,都表現了一個——也只是一個——靈魂的本質。

而同時,這些由一個文化、或一個精神社會裏的人,所生活、所經驗的「分殊世界」(individual-worlds),又是互相有著關聯的(interrelated)。此等關聯,其程度的大小,則端視彼此在直覺、感覺、和思想各方面,能有若何程度的「溝通力」(communicability)而定,——這裡的「溝通力」,是指:各人依其自我的風格,所作出的創作活動,利用文字、公式、或符記等本身即是象徵的事物,而透過了語言、藝術或宗教等的表達媒介(expression—media),使得他人能夠瞭解的可能性。一個世界與另一世界之間的關聯程度,有其固定的極限,到達了此一極限,則彼此瞭解,反成了自我欺騙。的確,從那些證驗在外的人民、風俗、神祇、字根、意理、建築、及行為中,我們所能夠瞭解到的印度、或埃及的靈魂,必然是非常地不完整的。

<空間與死亡>

「象徵」既是已經實現了的事物,當然屬於廣延的領域。雖然,象徵是代表了生成變化的過程,它們畢竟是正經生成的事物,而非生成變化的本身,所以,它們被嚴格地限制、並服從於空間的定律中。於是,所有的象徵,都只是感覺——空間式的(sensible-spatial)。同樣的,「形式」(form)這個字眼,也指謂著那些已經展延在廣延中的事物。

但是,廣延本身是「覺醒意識」的證明表記,它只構成了個人生存的一面,而且與生存本身的命運,有密切的關係,所以,實際上覺醒意識的每一項特徵——無論是感受、抑或是理解——一旦當我們覺知到它的存在時,它已經是過去(past)了。我們只能夠思考此等感覺印象,此等印象對於動物的感覺生命而言,固已過去,而對於人類的文法理解(grammatical understanding)而言,則尚正在流衍(passing transtory)、正待攝取。我們不妨研究一下建築物中,圓柱(Column)的命運:從埃及開始,在埃及的墓殿之中,圓柱被排列成行,以標示出行者的路徑;到了哥力克的建築中,圓柱被聚攏緊靠,以支撐建築物的體幹;而早期阿拉伯的長方形聖殿(basilica)中,圓柱則被用來支撐其內部;到了文藝復興時代,圓柱被用在建築物的正面,以顯示其向上突聳(upward-striving)的意向。如上所見,圓柱所顯示的意義,各不相同,絕無重現的情形;這便是,事物一旦進入了廣延的領域。便一去不復返了。

很早以前,人們便感覺到:空間和死亡之間,有著深刻的關係。人類是唯一知道死亡的生物,所有其他的生物,其意識全部侷限於當前的時刻,對它們而言,似乎當前的生命,便必然就是永恆。我們本身,就是時間(We are Time)。但我們另外又具有一種歷史的意象;而在歷史的意象中,死亡、以及死亡相對的誕生,乃呈現為一雙難解的奧秘。正因為人類對死亡,有如此深刻而重要的認同,所以,我們常可發現到:孩提的內在生命之覺醒,實與死亡有某種的關係存在。孩子突然發現了無生命的屍體是什麼,乃面對了已變為全然實質、全然空間的事物,在這個時刻,他感覺到這陌生疏離的、廣延無盡的世界中,自己是何等孤單的生命。托爾斯泰有一次曾說道:——「從五歲的孩提,到現在的我,只不過是一小步的距離,可是,從剛出生的嬰兒,到五歲的孩提,其間卻是一段驚人的遙長距離。」人,第一次從矇昧中變成了「人」,而體認到宇宙中,他的無限的寂寥空漠,這正是生命之中,最具決定性的時刻。就在這時,世界恐懼出現了,在死亡的面前,眼睜睜看著光明的世界(light-world),和硬固的空間背後的極限,世界恐懼便成了人類基本上的恐懼。所有高級的思想,正是起源於對死亡所作的沉思冥索,每一種宗教、每一種科學、每一種哲學,都是從此處出發的。而古今每一項偉大的象徵主義(symbolism),其形式語言,都與對死者的禮拜、死者的陳列形式、死者墓穴的裝修等有關。故而,每一個新的文化的誕生,都帶有一種新的世界觀,這即是:——突然發現到死亡,是其感覺世界中的可怕秘密。例如,當所謂「世界即將終結」(the impending end of the world)的觀念,約於西元一千年左右,散播在西歐的土地之時,這一地域,便誕生了浮士德式的靈魂。起先,自我恐懼與世界恐懼,開始在先民心靈中發生作用,然後,整個的文化,無論是內在或外在、無論在負荷或進行,其全部的內容,便成了此一人性的「強化過程」(intensification)。故而,此時躍現於我們的感覺前的,已不僅是「阻力」、或「事象」、或「印象」(impression)這些對動物及嬰兒皆適用的東西,而且是一種「表達」(expression)——表達其對死亡的恐懼。於是,每一種真正的——不自覺、但內在必然的——象徵儀式,其本質都是從對死亡的知識出發的,在對死亡的知識中,透示出了空間的秘密。所有的象徵儀式,都暗示著一種消極的守勢,它表達了非常深刻的焦慮(Scheu),而其形式語言,既表達了敵意,也表現了尊敬。

每一件已經生成的事物,都是會死的(mortal)。每一種思想、信仰、及科學,在它們本身的精神中,它那所謂「永恆的真理」確是真實的、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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