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界歷史的問題  <觀相的與系統的>

從極端遙遠的距離之外,來研究人類的全部行為,是在歷史的領域內,模倣了哥白尼的方法。哥白尼的系統,是西方心智脫離了托勒密世界系統之後,在自然的領域內,所獲致的成就。在人類描繪世界的各種可能性的範疇內,自然與歷史是恰相對立的名詞。可以加以「認知」的事物(the cognized),與自然是合為一體的,是同一同事。因為自然是定律所統攝的各種必然性(necessities)之總和,而任何可以加以「認知」的事物,都是無時間性的,既不屬於過去,也不依賴未來,而只是單純的「存在」,所以是永遠真確的。正因這樣,定律和定律所統轄的領域,乃是「反歷史的」(antihistoric)。

另一方面,純粹的生成變化過程,純粹的生命,則是不可逆的(irreversible)。每一件發生的事,都是唯一的,不可重複的。生成變化的過程,超乎因果的世界之外,超乎定律與度量之外。但歷史,若加以正確地處理的話,也並不只是純粹的生成變化過程;它是從歷史家的覺醒意識中,所映射出來的意象,而在歷史家的覺醒意識中,當然是生成變化的過程,凌邁了已經生成的事物。

要從歷史之中,摘取科學的結果,其可能性端視所處理的題材中,「已經生成」的事物所佔的比例若何而定。但在通常所見到的情況,這比例是非常微小的。所以,歷史幾乎是純粹的生成變化過程,而屬於藝術的領域。蘭克(Ranke)【蘭克(1795—1886)德國歷史學家,為西方史學之鼻祖。】便曾說道:「昆汀達華本人(Queutine Durward),便是最佳的歷史。」【昆汀達華,是華德史考脫爵士(Sir.Walter Scott)一八二三年著的一本著名歷史小說,這本書在法國及全歐大為有名。此書內容是描述十五世紀時一個年輕英格蘭少年的冒險故事,昆汀達華即此少年,他捲入法國路易十一和布根地公爵的權利鬥爭中,並目睹一四六八年發生的許多大事,故他是「生活於」歷史中的人物。】科學只能達到:確實證明出某觀念之為真確、抑或為謬誤,這即是要對物象,加以蒐集、整次、與詳察。而對真實的歷史視景(Vision)而言,具有決定性的字眼,倒不是「正確」或「謬誤」,而是「深刻」(deep)或「膚淺」(shallow)。「生成變化的過程」與「已經生成的事物」之間,沒有絕對的界限,在我們對事物,所作任何種類的瞭解中,這兩者都是結合在一起,而共同呈現的。如果我們注視那生成變化的過程、與正在進行的過程,我們便「經歷」了歷史;如果我們解析那已經生成的事物、與已經圓滿的事物,則我們「認知」了自然。在我們要描繪世界時,所用的基本的元件,在歷史方面,是形式(Form)的原則,在自然方面,則是定律(Law)的原理。

歷史的印象過程,是透悟的、是直覺的。只有能夠計量的東西(the quautitatives),才能作因果式的界定,才能經由圖像來掌握,才能用定律或公式來捕攝。當做到了這些之後,科學便已竭盡所能了。故而,現代的心靈,每認為研究自然較為容易,而研究歷史比較困難。導向與廣延,在分畫歷史的世界印象、與自然的世界印象時,是兩個主要的區別標記。於是,世上便有兩種知識:——目然的知識與人類的知識,科學的經驗與生命的經驗,而不是僅有一種。

但丁在他的精神慧眼(spiritual eyes)之前,所看到的世界之命運,他不可能經由科學的方法而看到;而普拉提尼斯與布魯諾,也不可能純由科學的研究,而獲得他們的視景。

在終極的分析中,所有用來瞭解世界的模式(modes),都可以描述為一種「形態學」(Morphology)。機械與展延的事物之形態學,是一種科學,它發明、並整理出自然的定律與因果的關係,這種形態學,我們稱為「系統的」(Systematic)形態學。有機的、歷史與生命的形態學,那負載著導向與命運之符記的形態學,則名之為「觀相的」(Physiognomic)形態學【史賓格勒以「觀相」的形態學來取代「系統的」知識,所謂「觀相」,意即直觀、透視、與體驗。】。

在西方,用系統的模式,來處理世界,已經在過去一百年中,到達、並通過了它的頂點;而觀相的模式之偉大時刻,則尚待來臨。在一百年之內,此間的土地上,仍能存在的所有科學,都將只是單一而龐大的「觀相的形態學」的一部分而已。這便是:「世界歷史的形態學」的意義所在。

<文化是有機體>

歷史可見的前景(foreground)是:「生成變化的過程」進行之時,對過程本身,作無盡的追求。歷史之眼,所見到的生成變化過程,例如國家的形式、戰爭、藝術、科學等,都是靈魂的表徵,是一靈魂表達自己的方法。任何片斷而短暫的事物,都只是一種預兆,是生成變化的象徵,它所隨之而至的,是一種「形式」,是一個有機體。文化,即是有機體(organism)。如果我們不弄混諸個文化的形態的話,我們便能尋找出基本的文化形式(Culture-form),而所有單獨的文化,都是根據此一基本形式而來的,它們諸般不同的證驗,也正可反映出此一基本的文化形式。由此,則各大文化的現象,便能有統一的依歸,而使得約有六千年之久的高級人類的歷史,有了意義、有了實質。故而,文化是所有過去和未來的世界歷史之基本現象(prime phenomenon)。

歌德在他的「活生生的自然」之中,發現了一個「基本現象」的概念,他以這概念作為他的形態學研究的基礎。這是一個深刻的概念,可是很少人能欣賞。我們將在這裡,把這概念的最精確的意義,應用於人類歷史的構造上去,無論這歷史是已完全成熟的,或是開始便中止了的:是展開到一半的,或是在種籽中便已窒死了的,都可以用這概念,來加以瞭解。這便是一種要「生活於」(living into)研究的對象中的方法,而不是只對對象加以解析。「人類所能獲致的最高極限,只是驚服(wonder);如果基本現象使他驚服,他就該滿足了;基本現象不能再給他更高的東西,而他也不該再在它背後,去追尋什麼了。」在基本現象之中,生成變化的概念,已經十足呈現了。對歌德的精神慧眼而言,基本植物(prime plant)的概念,在每一棵將要生長、或可能生長的單獨植物的形式中,都是明晰可見的。在歌德對上顎的「顎間骨」(OS intermaxillare)所作的著名研究中,他的起點便是「脊椎動物的基本現象」;在其他方面,他也曾以地質疊層作為研究的起點;又曾以葉子作為植物機體的基本形式;或以植物的變形(Metamorphosis),作為所有有機的生成變化的基本形式。在他對赫德爾(Herder)宣布他的發明時,他曾寫道:「同樣的定律,可以應用到任何活生生的事物中去。」這是一種透視到事物的核心的看法,是萊布尼玆可能了解的;但我們這以達爾文主義為主的世紀,則遠離了這樣的視景,避之惟恐不及。

然而,在目前,我們想要追求一種,能完全脫離達爾文主義的方法——即植基於因果律的系統自然科學的方法,而處理歷史現象,則是徒然的。一種精密的、明晰的、確知自己的意義與界限的「觀相的科學」(Physio-gnomic),尚未崛生。只有當我們發明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方法之後,它才會崛生。所以,二十世紀有些很重要的問題,有待解決:——要仔細地探究有機單位的內在結構,而世界歷史便是在此等結構中完成的;要把形態學上必然的事物、與偶然的事物分畫開;要經由掌握事象的主要意向,而確定它們的表達方式。

洪濛無際的人類「存有」(Being),流入於無邊的河流中;溯流而上,是一大段我們的時間感,所完全不能界定的黑暗的過去,我們那杌隉不息的幻想,追憶於地質學上的各時期,以逃避此永恆無解的奧秘;順流而下,是更黑暗而無盡的未來——這便是浮士德式的人類歷史的圖像之基礎。

在這廣大無涯的洪水中,漂過了各世代人的、無盡而一致的漣漪(endless uniform ripples)。在這洪流中,到處有光亮的火簇。跳躍舞動的火花,混淆著、攪動著平澈的鏡面,不斷變幻、閃亮,而後消逝。這些便是我們稱之為氏族、族群、民族及種族的單元,在歷史的表面上,它把一系族人統一在某一有限的地域內。這些單元的創造能力,有極大的不同,所以它們在其持續及塑造期間,所創造的意象,便也各自有別。而當創造能力衰竭時,所有觀相的、語言的、及精神的「認同標誌」(identification-marks)也跟著消失,於是,這一文化現象便再次沉澱到世代的褶層底下去了。阿利安人、蒙古人、日耳曼人、塞爾特人、安息人、法蘭克人、迦太基人、拜波兒人(Be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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