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數字的意蘊

在開始討論之前,我們最好先注意一些基本的詞語,因為在本書中,這些詞語的用法,可能在感受上,有些與眾不同。當然,在討論進行的過程中,它們的意義,也自會漸趨明朗。

一、歌德區分了兩個觀念,其一,是「生成變化的過程」(Becoming),另一,則是「已經生成的事物」(Become)。我們可以用這一區分,來替代傳統習慣中,所區分的「存有」(Being)與「生成」(Becoming)之別。在我們的意識之中,以及由意識而衍生的結果之中,「生成變化的過程」,永遠是較基本的元件,而「已經生成的事物」,則是次要的元件。

二、兩個不同的詞眼:其一,是「各自獨具的」(Proper),另一,是「陌生疏離的」(Alien),代表了意識中兩個基始的事實。我們所稱為「陌生疏離的」事物:永遠只與我們的「知覺」(Perception)有關,也就是說,它所觸及的,只是外在的世界,感覺的生命。而我們稱為「各自獨具的」事物,則與我們基本的感受有關,也就是說,它所牽涉的,是內在的生命。

三、靈魂與世界的對立抗衡(opposition),在人類的意識之中,是若合符節的。意識有各種不同的等級,從糢糊矇昧的知覺,一直變衍到純粹理性的清晰,當然,糢糊矇昧的意識,有時也會充盈著內在的慧光,而純粹理性的尖銳與犀利,則可以康德的思想為代表。在康德而言,靈魂與世界的對立,已成了「主體」和「客體」的區別,但是,這種基始的意識結構,是經不起更深一層的分析的。因為,靈魂與世界這兩個觀念因素,永遠是同時呈現,而表現為一個統一的整體。

四、生命永遠不斷的在充實自己、完成自己,所以我們每稱之為「此時此刻」(the present)的生命,它恰如生成變化中的事物,具有一個神秘弔詭(paradoxical)的特性——「導向」(direction)。而我們人類,則企圖以一個謎樣的字眼——時間(Time),來瞭解「導向」的意義。

五、生命是一形式,世上各種不同的可能潛力,便發揮實現於此一形式中。而靈魂,是感受的貯藏所。它代表了有待實現的,各種可能的潛力;至於世界,則是實際的,是已完成的,是已經實現了的生命。

六、有兩種途徑,以供我們認識知識的整體。知識的整體,包括了生成變化的過程,和已經生成的事物,包括了生命,也包括了生活。而這兩種途徑的不同,便在於:其一所遵循的,是生成變化的本身,是實現潛力的過程;另一所觀照的,則為已經完成的事物,是已經實現的世界——也就是說,前者是以「導向」來洞視事象,後者以「廣延」(extension)來涵蓋事象。而事實上,任何事象,都不能只歸因於上述二者的其中任一。這不是一個「二選一」的選擇問題,而是就各種可能的情形,作一系列不斷變化遞嬗的問題,這個問題的兩個極端,便分別呈現為純粹有機的世界觀,和純粹機械的世界觀。

有機的世界,即是歷史世界;機械的世界,即是自然世界(這些字眼,在此處的用法,有不尋常的意義)。根據純粹自然圖像而來的機械論(mechanism),例如牛頓的世界、或康德的世界,乃是須經過認知,而後歸納為一體系的。而由純粹歷史圖像而來的有機觀(organism),例如普拉提尼斯(Plotinus)【普拉提尼斯(205—270 A.D.),在羅馬的新柏拉圖派中,為一主要哲學家,在中世紀哲學上佔有極高的地位。】、但丁、布魯諾(Giordano Bruno)【布魯諾(1548—1600 A D.),義大利著名哲學家,繼承哥白尼,研究行星系統,力持地動學說,觸犯教會威權,慘遭火刑而死,但堅持真理,至死不悔。】等的世界,則必須是經由直覺的洞照、和內心的經歷而來的。

七、歷史的世界圖像,也可稱為高級的「世界意識」(higher world-consciousness)。為了要獲致此一世界圖像,我們必須學習文化的「語言」【「語言」一詞,在本書中常用為「表達方式」之意。】,並藉以區別可能的文化與實際的文化。可能的文化,即是「文化民族」的生存之中,所具有的一種概念(無論其為共有的,抑或個人的,即,無論其為「共命慧」、抑或「自證慧」)【史賓格勒認為每一文化,皆為一個觀念的展現歷程,而「文化民族」,即代表該文化的民族,「自證慧」「共命慧」,係譯者取意於方東美先生「哲學三慧」而來。】。而實際的文化,便是該一概念的具體展現,是其所有的實際可見的表現之總和,例如:藝術與科學。高級的歷史,與生命本身、與生成變化的過程,息息相關、密不可分。所以,它就是可能的文化之實際展現的過程。

<數字的意義>

為了要舉例示明:在外在世界的圖像之中,靈魂如何地尋求實現自己的途徑——也就是說,在「已經完成」狀態的文化,如何表現或描繪出其生存的基本概念——我選擇了「數字」(number)來作表徵。數字,是一切數學的基本元素。我選擇數字作為示例之用,是因為:雖然只有很少的人,能理解到數學的全部深度,可是,數學在人類心靈的創造活動中,畢竟具有非常特出的地位。數學是一種最精確、最嚴密的科學,就如同邏輯一樣,可是它比邏輯更易為人所接受,也更為完整。數學是一種真正的藝術,足可與雕刻及音樂並駕齊驅,因為它需要靈感的誘導,而且,是在偉大的形式傳統之下,發展出來的;最終說來,數學,是最高境界的形上思考,就如同柏拉圖,尤其是萊布尼茲所表現的一樣。迄今為止,每一種哲學,皆伴隨有一種屬於此哲學的數學,而共同發展。數字,是因果必然性的象徵。正如同「上帝」這一概念一樣,數字這一概念,在自然世界中,也蘊涵有其終極的意義。因此,數字的存在,便也可以認為是一種奧秘,而在每一個文化的宗教思想之中,便已可感覺到這一奧秘的印象。

正因為所有生成變化的過程,都具有「導向」這一原始的特性;所有已經生成的事物,便也具有另一特性:「廣延」(extension)。但「導向」與「廣延」二詞,似乎並不只具有人為的差別。事實上,所有「已經生成的事物」,其真正的秘密,即在於:它們即是已經「展延」了的事物;無論其為空間的展延,或是質性的展延,其真正的秘密,皆可用「數學的數字」來具體表現,而不能以「編年的數字」來加以測度。數學的數字,其本質之中,即蘊含有「機械的區劃」(mechanical demarcation)這一意義。以此觀點來看,數字實與「文字」(word)有相同的性質,因為,文字正是以其包容(comprising)與指謂(denotiug)的性質,來迴避一切的世界印象。事實上,數字和文字兩者,其最深奧的境界,根本是不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但是,數學家所處理的實際數字,包括了圖形、公式、符號、圖表,簡言之,數學家所思考、傳達、或寫下的數字元記(number-sign),都如運用得正確的文字一樣,自始便正是這些境界的象徵,是一種想像的事物,對於內在的心靈及外在的眼睛而言,只有把它當作區劃(demarcation)的代表,來予以接受,才能獲得理解,也才能彼此溝通。數字的起源,與神話的起源也正類似。藉由文字及數字的幫助,人類才有能力來瞭解世界。於是,人類的心智,適切的應用了數學的數字,把數字用來度量、計算、畫圖、秤重、排列、分割,以努力把事物加以「界定」(delimit),也即是,以證明、推論、理論和系統的形式,來牢範一切的事物;而也只有經由此等行為,覺醒的人類,才能應用數字來描繪事象與特性、關係與偏異、單相與多相等——簡單說來,即描繪他所認為的,必要而不可移易的世界圖像,此即稱為「自然」,稱為「認知」。「自然」是可以用數字來數出的,可是,相反的,歷史則是一切與數學無關的事物之集合體。自然既是可數的——故而有自然律的數學準確性,有加利略那令人吃驚的名言:「自然是用數學的語言寫出來的。」(Nature is written in mathematical laugnage)而康德更強調:精確的自然科學,所能到達的限度,即是數學所能允許到達的限度。

然而,我們此處所謂的數學,其意義是指:一切藉形象而思考的能力,不可與狹義的科學性數學(scientic mathematics)相混淆,即是,不可與純粹數學著作與論文中,那種數字的理論相混淆。一個文化,其所具有的數學景觀和思想,若以其寫錄下來的數學來作代表,每不恰當,正如一個文化的哲學景觀和思想,每被其哲學論文所誤表一樣。數學從一個原始的泉源中,迸躍而出,而此泉源尚有很多其他的出口。哥德式的教堂和多力克的神廟,便是以石頭表現的數學(mathemat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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