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人及其同伴

人類最古老的努力之一,是和其同類締結交誼。我們的種族是由於我們對我們的同類有興趣,才日漸進步的。在家庭的組織中,對別人的興趣是不可或缺的;當我們往回追溯我們的歷史,不管在那一時代,我們都能發現人類在家庭中團結一體的傾向。原始部落以共同的符號把自己團結在一起,這種符號的目的是使人們和其同胞團結合作。最簡單的原始宗教是崇拜圖騰。一個部落可能崇拜蜥蜴,另一個則可能崇拜水牛或蛇。崇拜同樣圖騰的人會居住在一起,彼此互相合作,而情如手足。這些原始習慣是人類使合作固定化的重大步驟之一。在原始宗教的祭祀日,每一個崇拜蜥蜴的人都會和同伴聚集在一起,討論農作物的收穫問題,以及如何防衛自己,以免遭到天災人禍,洪水猛獸的侵害。這就是祭祀的意義。

婚姻通常都被認為是一件牽涉及團體利益的事情。每一個崇拜相同的弟兄都必須遵照社會的規定,在自己團體之外找尋配偶。我們應該體會到:婚姻並不是私人的事情,而是全體人類在心靈上和精神上都必須參予的共同事務。結婚之後,雙方都必須負起某些責任,這是整個社會對他們的期待。社會希望他們生育健全的子女,並以合作的精神將之撫育成人。因此,在每一對婚姻中,每一個人都應當樂於合作。原始社會用圖騰和其複雜的制度來控制婚姻的方法,在今日看來,也許相當可笑,但是它們在當時的重要性則是不容忽視的。它們的真正目的在於增加人類的合作。

宗教中最重要的教誨之一是「愛你的鄰居」。在此,我們又看到另一種想要使人類增加對同類興趣的努力。有趣的是:現在從科學的立場,我們也能夠證實此種努力的價值。被寵壞的孩子問我們:「為什麼我應該愛我的鄰居?他們為什麼不先來愛我?」這句話顯露出他對合作的缺乏訓練和他的自私自利。在生活中會遭遇最大困難,並做出損人利己之事的人,就是對其同胞不感興趣的人。人類之中所有的失敗者都是從這批人孕育出來的。各種不同的宗教都以自己的方式在鼓吹著合作;站在我的觀點,任何人類的努力,只要是以合作為最高目標的,我便完全贊同他。爭執、批評、和貶抑對方都是不必要的。我們還不知道什麼是絕對的真理,因此,通往合作的最終目標也有許多不同的途徑。

在政治上,我們知道:有許多種政治制度都是可行的,但是,其中如果缺少了合作精神,那不管是誰來執政,都必將一事無成。每一個政治家都必須以人類的進步作為其最後目標,而人類的進步總是意味著更高程度的合作。經常我們很不容易判斷那位政治家或那個政黨能夠真正將群眾帶上進步之途,因為每一個人都是以他自己的生活樣式來作判斷的。但是,假使一個政黨能使其黨內成員彼此水乳交融,我們對這種活動便無議可疵。同樣的,在國家動向上,如果當政者的目標是在將兒童培育成良好的公民並增加其社會感覺,使他們尊重自己的傳統,崇敬自己的國家,並能依照他們認為最理想的方式來改變或制定法律:那麼我們對其努力也不應表示異議。班級的活動也是團體的合作運動,由於其目標亦在於促進人類的進步,所以在班上應該避免造成偏見。因此,所有的運動都只應以它們能否增加我們對同類的興趣來判斷其價值;我們將會發現:有助於增加合作的方法是非常之多的。這些方法或許有高下之分,但是,只要能夠增進合作,我們就不必因為某種方法不是最好的,而來攻擊它。

我們所不同意的是只問收穫,不事耕耘,只求個人利益的人生觀。這對於個人和團體的利益都是最大的阻礙。只有經由我們對同類的興趣,人類的各種能力才得以發展出來。說、讀、寫,都是和別人溝通往來的先決條件。語言本身就是人類的共同創作,也是社會興趣的產品。了解對方也是共同的事情,不是私人的功能。了解就是知道別人心中的想法,它使我們能以共同的意義和別人發生連繫,並受人類共同常識的控制。

有一些人終日在追求著個人的利益和優越感。他們給予生活一種私人的意義,認為生活應該是為他們而存在的。然而,這不是了解,這是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同意的看法。我們發現:這種人會因此而無法和其同類發生聯繫。當我們看到只學會對自己有興趣的人時,我們經常會發現他的臉上有一種卑鄙或虛無的表情;在罪犯或瘋子的臉上,我們也會看到同樣的表情。他們不用他們的眼睛來和別人發生聯繫,他們各人有各人的不同看法。有時候,這種兒童或成人對他們的同伴甚至不屑一顧,他們將視線別開,旁顧他處。在許多神經病病癥中,都可以看到這種和別人交往上的失敗。例如強迫性的臉紅、口吃、陽萎、早洩等等,都是較受人注意的例子,它們都是由於對別人缺乏興趣所造成的。

最高程度的孤立可以用瘋狂來代表。如果能引起他們對別人的興趣,即使是瘋狂也不是無藥可治的。他和別人之間的距離比任何其他人都要來得遙遠,或許只有自殺者堪與比擬。因此,要治療這類個案是一種藝術,而且是一種相當困難的藝術。我們必須設法贏得病人的合作,這一點只有耐心以及最仁慈和最友善的態度才做得到。以前,曾經有人哀求我盡力去治療一個患有早發性痴呆症的女孩子。她羅患此疾已達八年之久,最後這兩年是在一家收容所中渡過的。她像狗一般地狂叫。到處吐口水,撕扯自己的衣服,並且想要吞下她的手帕。我們可以看出:她對於身為人類的興趣是多麼缺乏。她想要扮演狗的角色,我們也能了解其動機。她覺得她的母親把她像狗一般的看待;她的行為或許是在說:「我愈看你們這批人類,我愈希望自己是一隻狗!」我連續對她說了八天話,她卻一個字也不回答。我繼續和她說話,三十天之後,她才開始以含糊不清的語言作答。我對她友善,她也因此受到了鼓勵。

如果這一類型的病人受到鼓勵而產生勇氣,他也不知何去何從。他對於其同伴的抗拒力是非常強的。當他的勇氣回復至某種程度,而他又不希望和人合作時,我們也能夠預測出其行為。他的舉止正如問題兒童:他會做出種種惡作劇,打破任何能夠拿到手的東西,或攻擊監護人。當我第二次和這個女孩子見面時,她便動手打我。我不得不考慮要如何應付。唯一能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回答,就是置之不理。你可以想像出這個女孩子的外形——她並不是體格非常強壯的人。我讓她打我,仍然裝得很和善的樣子。她覺得非常意外,因此而敵意全消。可是她仍然不知道如何處理其甦醒過來的勇氣。她打破了我的玻璃窗,手在玻璃上劃破了,我不但不責備她,反倒幫她包紮手腕。通常應付這種暴力的方法,諸如監禁或把她鎖在房子裏,都是錯誤的方法。如果我們要贏取這個女孩子的合作,我們必須另操別途。期望瘋子作出像正常人一般的行為,是最大的錯誤。幾乎每個人都會因為瘋子不會像平常人一般地作出反應而感到惱怒。他們不吃不喝,他們撕扯他們的衣服等等。讓他們隨心所欲吧!除此之外,我們就沒有幫助他們的方法了。

以後,這個女孩子痊癒了。經過了一年,她仍然健康如恆。有一天,當我到她以前被監禁的收容所時,我在路上遇見了她。「你到那兒去?」她問我。「跟我一道走吧,」我說:「我要到你住過兩年的那家收容所,」我們一起到了收容所,我找到以前曾經在這兒治療過她的那位醫師,請他在我診治另一個病人時,和她談談話。當我回來後,這位醫師怒火沖天地說:「她是完全好了,可是她卻有一樁事情使我非常惱火。她根本不喜歡我!」此後,我還斷斷續續和這個女孩子見面達十年之久。她的健康情形一直非常良好,她自己賺錢謀生,和友伴們相處融洽,看過她的人沒人相信她曾經發過瘋。

妄想狂和憂鬱症這兩種情況能夠特別清楚地顯現出他和別人之間的距離。在妄想狂的場合,病人埋怨著所有的人類,他認為他四周的人都沆瀣一氣,想來陷害他。在憂鬱症的情況,病人會自怨自艾,比方說,他會想:「我破壞了我自己的家庭」或「我的錢都被我賠光了,我的孩子一定要挨俄了,」然而,一個人在責備自己時,只是他表現出來的外貌,其實他是在責怪別人的。例如:一位交際廣闊,風頭甚健的女士,在遭遇到一次意外之後,再也無法繼續參加社會活動了。她的三個女兒都已結婚成家,因此她覺得非常寂寞。幾乎在同一時候,她又失去了丈夫。她以前一向是受人尊崇慣了的,她想要找回她所失去的一切。她開始周遊歐洲。可是她再也不能覺得自己是像以往那麼重要了,當她在歐洲時,她開始患上了憂鬱症。憂鬱症對於處在這種環境下的人,是一種很大的考驗。她打電報要她的女兒們來看她,但是她們每個人都有藉口,結果一個人也沒來。當她回家後,她最常說的話是:「我的女兒們都待我非常好的,」她的女兒們讓她一個人生活,請了一位護士來照顧她,她回家後,她們只隔一段時間才來看看她。我們不能光從表面上來看她的話。她的話是一種控訴,每一個了解其環境的人都知道她的話是一種控訴。憂鬱症是對別人長期的憤怒和責備,由於想要獲得別人的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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