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夢

幾乎每個人都會做夢,但是了解夢的人卻很少。這種現象看來是很奇怪的。夢是人類心靈一種很平常的活動,人們對它一直很感興趣,但是對它們的意義卻一直感到迷惑不解。有許多人非常重視他們的夢:他們以為它是奧妙無窮而含有重大意義的。從人類最古老的年代起,我們便一直能發現這種興趣。然而,一般而言,人們對做夢時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或為什麼會做夢等事情,仍然沒有什麼概念。據我所知,解釋夢的理論只有兩種是容易為人了解而合乎科學的。這兩種聲稱要了解夢並解釋夢的學派,是心理分析的佛洛伊德學派和個體心理學派。在這兩者之中,可能只有個體心理學者才敢說:他們的解釋是完全合乎常識的。

以往想要解釋夢的嘗試當然是不科學的,但是它們都值得加以注意。最少它們能表現出以前人們把夢當做是什麼,和他們對於夢所抱持的態度。因為夢是人類心靈創造活動的一部份,假使我們發現出人們對夢有些什麼期待,我們便可以相當準確地看出夢的目的。在我們的研究一開始之時,我們便看到一件顯明的事實。大家似乎都把夢能預測未來,視為理所當然。人們常常以為:在夢裡,有某些精靈、鬼神、或祖先會佔住他們的心靈,並影響他們。在困難時,他們會藉用夢來指點迷津。古代詳夢的書對夢見某種夢的人,將來會運道如何,都設法加以解釋。原始民族則在夢中找尋預言和徵兆。希臘人和埃及人到他們的廟裏去參拜,希望能得到一些神聖的夢來影響他們未來的生活。他們把這種夢當做是治療的方法,能消除身體上或心靈上的痛苦。美洲的印第安人以齋戒、沐浴、行聖禮等非常繁冗的宗教儀式來引起夢,然後依他們對夢的解釋作為行為的依據。在舊約中,夢一直都被解釋為未來事情的預兆。即使在今日,也有許多人堅持:他們做過的很多夢,後來都變成事實了。他們相信:他們在夢裏會成為預言家,而夢則會運用某種方法,讓他們進入未來的世界中,並預見以後會發生之事。

從科學的立場看來,這種觀點自然是荒唐無稽的。從我開始想解開夢的問題的時候起,我便很清楚:作夢的人預見未來的能力,是比清醒而較能完全支配其官能的人差得遠的。我們不難發現:夢不僅不會比日常思惟來得理智而能預測未來,反倒是更為混亂而令人難解。然而,我們對人類以為夢能夠經由某種方法和未來發生連繫的傳統觀念,卻不能不加以注意。也許我們會發現:從某種觀點看來,它們並不是完全錯誤的。假如我們運用客觀的態度來加以研討,它可能提醒我們注意某些一向被忽視的重要之點。我們已經說過:人們曾經以為夢能夠對他們的問題提出解決之道。我們可以說:這種人做夢的目的就是想要獲得對未來的指引,及解決問題的方法。這和認為夢能預見未來的觀點相去非常之遠。我們必須考慮:他尋求的是那種問題的解決方法?他從其中又希望獲得些什麼?有一點仍然是非常明顯的:夢中所提出的任何解決問題之道,必然比清醒時考慮整個情境所獲致的方法為差。事實上,做夢時,個人就等於是希望在睡覺中解決問題,這種說法並不算太過份。

在佛洛伊德學派的觀點中,我們發現了一種真正的努力,主張夢具有可加以科學解釋的意義。然而,在許多方面,佛洛伊德的解釋已經把夢帶出了科學的範圍之外。例如,它假設:在白天的心靈活動和夜晚的心靈活動之間,有一個間隙存在;「意識」和潛意識彼此互相對立;而夢則遵循著一些和日常思惟法則迥然不同的定律。當我們看到這些對立時,我們會斷定心靈有一種不合乎科學的態度。在原始民族和古代哲學家的思想中,我們常常會看到這種把概念弄成強烈對立,把它們當做相反事件來處理的例子。在神經病患之間,這種對立的態度表現得最明顯。人們經常相信左、右是互相對立的,男女,冷熱,光暗,強弱也是互相對立的。但是,從科學的立場看來,它們不是互相對立的事物,而是同一件東西的變異。它們是依照某種理想的假定,排列而成的量表上的不同程度。同樣的,好和壞,常態和變態也都不是對立事物,而是同一物的變異。把睡眠和清醒,作夢時的思想和白天的思想當做是對立事物的任何理論,都註定是不科學的。

原始佛洛伊德學派觀點中的另一個難題,是把夢的背景歸之於性。這也使得夢從人類通常的努力和活動中分離開來。如果這種看法正確,那麼夢便不是表現整個人格的一種方法,它表現的只是人格的一部份而已。佛洛伊德學派自己也發現:用性來解釋夢是有所不足的,因此,佛洛伊德主張:在夢裏,我們還能發現一種求死的潛意識慾望。我們也許能發現:這在某種觀點上是正確的。我們說過:夢是想要找出問題解決方法的企圖,它們顯露出個人勇氣的喪失。可是,佛洛伊德學派的名詞卻離譜太遠了,它們根本無法讓我們看出:整個人格是如何表現在夢裡面的。而且夢中的生活和白天的生活似乎又變成了壁壘分明的不同事物。不過,在佛洛伊德學派的概念中,我們也得到了許多有趣而且有價值的暗示。例如,其中特別有用的暗示是:夢本身並沒有什麼重要性,重要的是夢後面的潛伏思想。在個體心理學中,我們也獲致了類似的結論。心理分析學派所忽視的是科學心理學的第一個要求——認清人格的一貫性和個人在其各種表現中的一致性。

這種缺點可以從佛洛伊德學派對解釋夢的幾個關鍵問題的回答中看出來。「夢的目的是什麼?我們為什麼要做夢?」心理分析學派的回答是:「為滿足個人未經實現的慾望。」但是,這種觀點並沒有解釋一切。假使一個夢是撲朔迷離的,假使個人忘掉了它,或無法了解它,那麼那裏還有滿足可言?每一個人都會做夢,但是幾乎沒有人了解他的夢。這樣,我們從夢裏又得到些什麼快樂?假使夢裏人生和白天的生活迥然不同,而夢所造成的滿足只發生在它自己的生活圈子中,我們也許就能了解夢對作夢者的用途。但是這樣一來,我們便喪失了人格的統一性。夢對清醒狀態的人也沒有什麼用了。從科學的觀點看來,作夢者和清醒時的人都是同一個人,夢的目的也必須適用於這個一貫的人格上。然而,有一種類型的人,我們無法把他在夢中對滿足希望的努力和他的整個人格聯結起來。這一類的人是被寵壞的孩子,他們老是問著:「我要怎樣做才能獲得滿足?生活能給我什麼東西?」這種人在夢中可能像他在其他各種表現中一樣地找尋滿足。事實上,假使我們再加以注意,我們會發現:佛洛伊德學派的理論是被寵壞孩子的心理學,這些孩子覺得他們的本能絕不能被否定,他們認為別人的存在是不必要的,他們一直在問:「我為什麼要愛我的鄰居?我的鄰居愛我麼?」心理分析學派用被寵壞孩子的前提作為其基礎,並過份仔細地研究了這些前提。但是對滿足的追求只是千萬種對優越感的追求之一,我們絕不能把它當做是各種人格表現的中心動機。而且,如果我們真正發現了夢的目的,它也能幫助我們看出遺忘夢和不了解夢能達成什麼目的。

大約在二十五年前,當我開始想發現夢的意義時,這是個最令人困擾的問題。我看出:夢並不是和清醒時的生活互相對立的,它必然和生活的其他動作和表現符合一致。假使我們在白天專心致力地追求某種優越感目標,我們在晚上也會關心著同樣的問題。每個人做夢時,都好像在夢中有一個工作在等待他去完成一般,都好像他在夢中也必須努力追求優越感一般。夢必定是生活樣式的產品,它也一定有助於生活樣式的建造和加強。

有一種事實能夠幫助我們澄清夢的目的。我們做夢,但是清晨醒來後,我們通常都把夢忘掉,似乎不留一絲殘痕。但這是真的麼?真的什麼東西都沒留下麼?不是的。我們還留有夢所引起的許多感覺。夢中景象俱已消失,對夢的了解也不復存在,遺留下來的只有許多感覺。夢的目必然是在於它們引起的感覺之中。夢只是引起這些感覺的一種方法,一種工具。夢的目標是它所留下來的感覺。

個人所造出的感覺必須和他的生活樣式永遠保持一致。夢中思想和白天思想之間的差異不是絕對的,這兩者之間並沒有明顯的界限。用簡單的話來說,其間的差異僅在於:做夢時,有較多和現實關係暫時被擱置了。然而,它並沒有脫離現實。當我們睡覺時,我們仍然和現實保持著接觸。假如我們受到問題的困擾,我們的睡眠也會受到擾亂。睡覺時,我們能做出種種協調動作,以免摔下床來,這件事實可以證明和現實的聯繫仍然是存在的。僅管街上喧鬧異常,母親依然可以安然入睡,可是她的孩子稍有風吹草動,她卻會馬上醒過來。即使是在睡覺中,我們也和外在世界保持著接觸。然而,在睡覺時,感官的知覺雖不是完全喪失,卻也已經減弱,而我們和現實的接觸也較為鬆弛。當我們做夢時,我們是個人獨處的。社會的要求不再緊緊地跟著我們。我們也不必一絲不苟地考慮環繞著我們的情境。

我們只有在沒有緊張而我們的問題也都有肯定的解決方法時,我們的睡眠才不會受到干擾。對平靜的安穩睡眠的干擾之一是做夢。我們可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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