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早期的記憶

由於企圖達到優越地位的努力,是整個人格的關鍵,所以我們在個人心靈生活中的每一點,都能看到它的影像。認清這一點,在我們了解個人生活樣式的工作上,有兩個很大的助益。首先,我們可以任選一種行為表現來開始我們的研究。不管我們選的是那一種,結果都殊途同歸——它們都能顯現出可作為人格核心的動機。其次,可供我們研究的材料會變得非常豐富。每個字、思想、感覺或姿勢都能有助於我們的了解。在考慮某種表現時,由於過分輕率所犯的任何錯誤,都可以用其他千萬種表現來檢查或糾正。除非我們把一種表現視為是整體的一部份來加以了解,我們便無法對其意義作最後的決定。然而,每種表現都述說著同樣的事情,每種表現都迫使我們趨向一致的答案。我們就像一群考古學家:他們搜尋著陶器的碎片,古代的工具,建築物的斷垣殘瓦,破敗的紀念碑,古本書籍的簡葉,然後從這些殘餘物中推知業已毀滅的整個城市的生活。只是我們研究的並不是已經毀滅之物,而是人類內部結構的層面。換句話說,就是能夠將其本身的意義,以連續的新表現,展示在我們眼前的活動人格。

了解一個人並不是簡單的事。所有的心理學中,個體心理學可能是最難學習和最難應用的。我們必須全神貫注,找出其人格的整體。我們必須心存懷疑,直至其關鍵要點已經昭然若揭。我們必須從細微小節中搜集靈感——例如從一個人進入房間的方式,他祝賀我們和握手的方式,他微笑的樣子,他走路的姿態等等。在某一點上,我們也許會陷入迷陣,但是其他部份必定會馬上糾正我們,或肯定我們。心理治療本身就是一種合作的練習和合作的試驗。只有我們真正對別人有興趣,我們才能獲得成功。我們必須設身處地的替他設想。他也必須盡他的力量,來增加我們對他的一般了解。我們必須把他的態度和他的困難兩個問題一起解決。即使我們覺得我們已經了解他了,我們也還不足以證明我們是對的,除非他也了解了自己。不能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一定不是全部的真理,它顯示出我們的了解還不夠。也許是因為不知道這一點,所以其他學派才會提出個體心理治療從不談的「負轉移和正轉移」(negative and positive transference)等概念。驕縱一個放任成性的病人,可能是贏取他好感的一種簡單方法,但是這很明顯地會加深他想駕馭別人的慾望。如果我們輕蔑地忽視他,我們可能很容易惹起他的敵意:他可能中止接受治療,也可能希望我們道歉來證明他作風正確,而繼續接受治療。事實上,用驕縱或是用輕視都是不能夠幫助他的,我們應該向他表示的,是一個人對其同類應有的興趣。沒有那一種興趣會比這更真實、更客觀。為了他自己的幸福,也是為了別人的利益,我們必須和他合作,來尋出他的困難。記住了這個目標,我們便不會冒險等待令人興奮的「轉移」現象出現,或是搬出權威的姿態,或是將他置於依賴和不負責任的地位中。

在所有心靈現象中,最能顯露其中秘密的,是個人的記憶。他的記憶是他隨身攜帶,而能使他想起自己本身的各種限度和環境的意義之物。記憶絕不會出自偶然:個人從他接受到的,多得無可計數的印象中,選出來記憶的,只有那些他覺得對他的處境有重要性之物。因此,他的記憶代表了他的「生活故事」;他反覆地用這個故事來警告自己或安慰自己,使自己集中心力於自己的目標,並按照過去的經驗,準備用已經試驗過的行為樣式來應付未來。在每天的行為中,都很容易可以看到人們如何利用記憶,來平穩情緒。如果一個人遭遇挫折,而感到沮喪,他會回想起過去失敗的例子。假如他憂鬱成性,他的所有記憶都會帶有憂鬱的色彩。假使他是愉悅而富有勇氣的,他會選擇完全不同的記憶:他回想起的意外都是愉快的,它們能使他的樂觀主義更為堅定。同樣地,如果他覺得自己面臨了問題,他會喚起各種記憶,來幫助他擺出準備應付問題的心境。因此,記憶也能達到和夢一樣的目的。有許多人在面臨決定時,會夢見他們曾經順利通過的考驗。他們把他們的決定看做是一種考驗,而想要重新造出曾經使他們成功過的心境。在個人生活樣式中心境的變化,和他一般心境的結構和平衡,都遵守著同樣原則。患有憂鬱症的人假使回想起他的成功和他的得意時光,他便不會再憂鬱。他必須告訴自己:「我的整個生命都是不幸的。」並只選擇能被他解釋為他不幸命運之例子的事件來回憶。記憶絕不會和生活的樣式背道而馳。假使一個人的優越感目標要求他感到:「別人總是在侮辱我。」,他便會選擇能被他解釋為侮辱的意外事件,來供他記憶之用。只要他的生活樣式改變,他的記憶也會隨之改變。他會記住不同的事情,否則他便會對他記得的事件給予不同的解釋。

早期的回憶是特別重要的。首先,他們顯示出生活樣式的根源,及其最簡單的表現方式。從其中,我們可以判斷:一個孩子是被寵慣的還是被忽視的,他學習和別人合作到何種程度,他願意和什麼人合作,他曾經面臨過什麼問題、以及他如何對付它們。在患有視力困難,而曾經訓練自己要看得更真確的兒童的早期記憶中,我們會看到許多和視覺有關的印象。他的回憶可能一開始就說:「我環顧四周……」,他也可能描述各種顏色和形狀。行動困難,而希望自己能跑能跳的兒童,也會把這些興趣表露在他的回憶中。從兒童時代起便記下的許多事情,必定和個人的主要興趣非常相近,假使我們知道了他的主要興趣,我們也能知道他的目標和生活樣式。這件事實使早期的記憶在職業性的輔導中,有非常重大的價值。此外,我們在其中還能看出兒童和父、母,以及家庭中其他成員之間的關係。至於記憶的正確與否,倒是沒有什麼多大關係的。他們最大的價值在於他們代表了個人的判斷:「即使是在兒童時代,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了。」或:「在兒童時代,我便已經發現世界是這個樣子了。」

各種記憶中最富有啟發性的,是他開始述說其故事的方式,他能夠記起的最早事件。第一件記憶能表現出個人的基本人生觀;他的態度的雛型。它給我們一個機會,讓我們一見之下,便能看出:他是以什東西作為其發展的起始點。我在探討人格時,是絕不會不問其最初記憶的。有時候人們會回答不出,或宣稱他們記不清那件事情發生在先,但是這種表現本身就很富於啟發性。我們可以推測:他們是不願意討論他們的基本意義,或是不想合作。一般而言,人們都是很喜歡談他們的最初記憶的。他們把它當做是單純的事實,而不會想到隱藏在它後面的意義。很少有人了解最早的記憶;大部份的人都會從他們的最初記憶中,坦然無隱地透露出他們生活的目的,他們和別人的關係,以及他們對環境的看法。最初記憶中,另外一點很有趣的是:它們的濃縮和簡要能使我們利用它作大量的探討。我們可以要求一班學生寫下他們的最早回憶,如果我們知道如何解釋它們,我們對每個兒童便有了一份非常有價值的資料。

為了便於說明,下面我舉了幾個最早記憶的例子,並試圖加以解釋。除了他們的記憶外,我對這些人都一無所知——甚至他們是成人或是兒童,我也不知道。我們在其最早記憶中所發現的意義,應該是可以用他們人格的其他表現來檢查的,但是現在我們只用它們作為訓練之用,以加強我們推測的能力。我們必須知道那些事情可能是真的,我們也必須能夠拿一種記憶和另一種互相比較。尤其是我們應該能夠看出:一個人所受過的訓練是使他趨向合作,或是反對合作;他是勇氣十足,還是膽小沮喪;他是希望受人支持和被人照顧,或是充滿自信而能夠獨立;他是準備施予,或是只想收受。

一、「因為我的妹妹……」環境中的那一個人在最早記憶中出現,是件必須加以注意的重要之事。當妹妹出現時,我們可以斷定:這個人曾經在她的影響之下感受良深。這位妹妹在他的發展上曾經投下一層陰影。通常在這兩者之間,我們會發現一種敵對狀態,就像他們是在比賽中互相競爭一樣。我們也不難了解:這種敵對狀態會使其發展增加許多困難。當一個兒童心中充滿對別人的敵意時,他絕不會像在想以友誼關係和別人合作時,一樣地擴展出對別人的興趣。然而,我們的結論也不能下得太早,也許這兩個人是好朋友也說不定。

「因為我的妹妹和我是家庭中年紀最小的,所以在她長大到可以去以前,我也不準參加。」現在,敵對狀態變得很明顯了。我的妹妹妨礙了我!她年紀比我小,但我卻不得不等待她。她限制了我的機會!如果這是這個記憶的真正意義,我們能夠想像到:這個男孩或女孩會覺得:「我生活中最大的危險,就是有某個人限制我,妨害了我的自由發展。」這個作者可能是一個女孩子。男孩子似乎很少受到這種要等待妹妹大到可以上學的限制。

「結果我們在同一天開始了。」站在她的立場,我們不認為這是對女孩子最合適的一種教育。它可能給她一個印象認為:因為她年紀較大,所以他必須等待於他人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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