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心靈與肉體

人們對「到底是心靈支配肉體,還是肉體控制心靈」這個問題一直爭論不休。參加爭論的哲學家們,稱自己為唯心論者或唯物論者,而各據一辭。他們提出了數以千計的論據,可是這個問題仍然懸而未決。個體心理學可能有助於這個問題的解決,因為在個體心理學中,我們事實是在研究肉體和心靈的動態相互關係。亟待治療的病人都具有肉體及心靈,如果我們治療的理論基礎錯誤,我們便無法幫助他。我們的理論必須是從經驗中導衍出來的,它也必須經得起實際應用的考驗。我們生活於這些相互關係中,我們必定要接受找尋出正確觀點的挑戰。

個體心理學的發現,把這個問題所造成的緊張情勢,大部份都消除了。它不再是水火不相容的問題。我們認為肉體和心靈二者都是生活的表現,它們都是整體生活的一部份,而我們也開始以整體的概念來了解其相互關係。人類的生活,是可以四處走動的動物的生活,只發展肉體對他而言必然是不夠的,植物是生了根的,他們停留在固定地方無法活動。因此,發現植物有心靈——只要是我們所能了解的任何形式的心靈,都必定會使人驚奇萬分。假使植物能預見未來,它們的官能也會使之一無所用。假定植物能想:「有人來了,他馬上就要踩到我,我將死在他腳下了。」可是這有什麼用呢?植物仍然無法逃開它的劫數。

然而,所有能動的動物,都能預見並計劃他們所要動的方向;這種事實使得吾人不得不假設:他們都具有心靈或靈魂。

「當然你有思慮,

否則你就不會有動作,」【註:哈姆雷特,第三場,第四景。】

預見運動的方向是心靈最重要的功用。認清了這一點,我們就能了解:心靈如何支配著肉體——它為肉體訂下了動作的目標。如果沒有努力的目標,只在不同時間,激發起一些散亂的動作,這是沒什麼用的。因為心靈的功能在於決定動作的方向,所以它在生活中佔著主宰的地位。同時肉體也影響著心靈;作出動作的,是肉體。心靈只能在肉體所擁有的、及它可能被訓練發展出來的能力之內,指使肉體。比方說,假使心靈想要使肉體奔向月亮,那除非是它先發明一種可以克服身體限制的技術,否則它便註定要失敗。

人類比其他動物更善於活動。他們不僅活動的方式較多——這一點,可由他們手的複雜動作中看出——而且,他們也較能利用他們的活動,來改變圍繞著他們的環境。因此,我們可以預料:人類心靈中,預見未來的能力必將有最高度的發展;而且,人類也必會明顯地表現出:他們正有目的地奮鬥,以增進他們在整個情境中所處的地位。

在每個人身上,我們還能發現:在朝向部份目標的各種部份動作之後,還有一個可包含一切的單一動作。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要達到一種能使我們獲得安全感的地位,這種感覺是:生活中各種困難都已經被克服,而且我們在環繞著我們的整個情境中,也已經得到最後的安全和勝利。針對此一目標,所有的動作和表現都必須互相協調而結合成一整體。心靈似乎是為要獲得一最後的理想目標,而被強迫發展,肉體亦復如是,它也努力要成為整體。它還向一種預先存在於胚胎中的理想目標發展。例如,當皮膚擦破時,整個身體都忙著要使它自己再復元為一整個。然而,肉體並不只是單獨地開展其潛能,在其發展過程中,心靈也會給予幫助。運動、訓練及一般衛生學的價值都已經被證實,這些都是肉體努力爭取其最後目標時,心靈所提供的助益。

從生命第一天開始,至其結束為止,其生長和發展的這種協力合作都一直繼續不斷。肉體和心靈像是不可分割整體的兩部份,而彼此互助合作。心靈有如一輛汽車,它利用它在肉體中能夠發現的所有潛能,幫著把肉體帶入一種對各種困難都是安全而優越的地位。在肉體的每種活動中,在每種表情和病癥中,我們都能看到心靈目標的銘記。人活動,在他的活動中即有意義存在。他動他的眼、他的舌、他臉部的肌肉,使得他的臉有一種表情、一種意義,而在此給予意義的,則為心靈。現在我們可以開始看心理學(或心靈的科學)真正是在研究些什麼東西了。心理學的領域是:探討個人各種表情中的意義,找尋了解其目標的方法,並以之和別人的目標互相比較。

在爭取安全的最後目標時,心靈必須使其目標變得具體化,他要時時計算:「安全位於某一特定之點,我一定要走某一特定方向,才能接近它。」此時當然有發生錯誤的可能性,但是沒有十分固定的目標和方向,則根本不可能有動作。當我抬頭時,我心中必然已有此種動作的目標存在。心靈所選擇的方向,事實上可能是有害的,但它之所以被選上,則是因為心靈誤以為它是最有利者。所有心理上的錯誤,都是選擇動作方向時的錯誤。安全的目標是全體人類所共有的,但是他們有些人認錯了安全所在的方向,而其固執的動作,則將他們帶向墮落之途。

如果我們看到一種表現或病癥,而無法認出它背後的意義時,要了解它的最好方法,就是先將它依外形分析成簡單的動作。讓我們以偷竊的表現為例。偷竊就是把別人的所有物據為己有。首先,我們先看這種動作的目標:它的目標是使自己富有,並以擁有較多的東西,而讓自己覺得較為安全。因此,這種動作的出發點是一種貧窮或匱乏之感。其次要找出:這個人是處於何種環境中,以及他在什麼情況下才覺得匱乏?最後我們要看:他是否採取正當方式來改變這些環境,並克服其匱乏之感;他的動作是否都遵循著正確的方向;或他是否曾經錯用了獲取所欲之物的方法。我們不必批評他的最後目標,但是我們卻能指出:他在實現其目標時,已經選擇了錯誤的途徑。

人類對其環境所作的改變,我們稱之為文化,我們的文化就是人類心靈激發其肉體所作的各種動作的結果。我們的工作被我們的心靈所啟發。我們身體的發展則受著我們心靈的指導和幫助。總而言之,人類的表現到處都充滿了心靈的效用。然而,過度強調心靈的份量,卻絕非吾人所願。如果要克服困難,身體的合宜是絕對必需的。由此可見,心靈參加控制環境的工作,以使肉體受到保護,而免於虛弱、疾病和死亡,並避開災害、意外及功能的損傷。我們感受快樂與痛苦、創造出各種幻想、以及認出環境之優劣等等能力,也都有助於這個目標的達成。幻想和識別是預見未來的方法。不僅如此,它們還能激起許多感覺,使身體隨之而行動。個人的感情負有他賦予生活的意義、以及他為其奮鬥所訂下目標的記號。它們控制肉體的程度雖然相當大,可是它們卻不受制於肉體,他們主要是依他的目標和他生活的方式而定的。

顯而易見的,支配個人的,並不單單是生活方式而已。如果沒有其他力量,他的態度並不足以造成病癥。它們必須被感情加強後,才能引起行為。個體心理學概念中的新觀點就是我們觀察到:感情絕對不會和生活方式互相對立,目標一旦訂下,感情就會為了要獲得它而適應自身。此時,我們談的已經不在生理學或生物學的領域之內了;感情的發生不能用化學理論來解釋,也不能用化學檢驗來加以預測。在個體心理學中,我們先假設生理過程的存在,但我們更有興趣的,卻是心理的目標。我們並不十分關心焦慮對交感神經或副交感神經的影響,我們要研究的是焦慮的目的和結果。

依照這種研究方向,焦慮不能被當做是性的壓抑所引起的,也不能被認為是出生時難產所留下的結果,這種解釋都離譜太遠了。我們知道:習慣於被母親伴同、幫助、並保護的孩子,很可能發現:焦慮——不管其來源為何——是控制他母親的有效武器。我們也不以只描述憤怒時的生理狀況為滿足,我們的經驗告訴我們:憤怒是控制一個人或一種情境的工具之一。我們承認:每一種身體或心靈的表現都是以天生的材料為基礎,但是,我們的注意卻在於如何應用這些材料,以獲取既定的目標。這就是心理學研究的唯一真正對象。

在每個人身上,我們都可以看到:感情是依照他獲取其目標所必要的方向和程度而成長、而發展的。他的焦慮或勇氣、愉悅或悲哀,都必須和他的生活方式協同一致:它們適當的強度和表現,都能恰恰合乎吾人的期望。用悲哀來達成其優越感目標的人,並不會因為其目標的達成而感到快活或滿足。他只有在不幸的時候,才會快樂。只要稍加註意,我們還可發覺,感情是可以隨需要而呼之即來或揮之即去的。一個對群眾患有恐懼症的人,當他留在家裏,或指使另一個人時,他的焦慮感即會消失掉。所有神經病患者都會避開生活中不能使他們感到自己是征服者的部份。

情緒的格調也像生活樣式一樣的固定。比方說,懦夫永遠是懦夫,雖然他在和比他柔弱的人相處時,可能顯得傲慢自大,而在別人的護翼下時,也會表現得勇猛萬分。他可能在門上加三個鎖,用防盜器和警犬來保護自己,而堅稱自己勇敢異常。沒有人能證實他的焦慮之感,可是他性格中的懦弱部份,卻在他不厭其煩地保護自己中表露無遺。

性和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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