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活的意義

人類生活於「意義」的領域之中。我們所經驗到的,並不是單純的環境,而是環境對人類的重要性。即使是對環境中最單純的事物,人類的經驗也是以人類的目的來加以衡量的。「木頭」指的是「與人類有關係的木頭」,「石頭」的意思是「能作為人類生活因素之一的石頭」。假使有那一個人想脫離意義的範疇而使自己生活於單純的環境之中,那麼他一定非常不幸:他將自絕於他人,他的舉動對他自己或別人都毫不起作用,總之,它們都是沒有意義的。我們一直是以我們賦予現實的意義來感受它,我們所感受的,不是現實本身,而是它們經過解釋後之物。因此,我們可以順理成章地說:這些意義多多少少總是不完全的,它們甚至是不會完全正確的。意義的領域即是充滿了錯誤的領域。

假如我們問一個人:「生活的意義是什麼?」他很可能回答不出來。通常:人們若不是不願用這個問題來使自己困擾,就是用老生常談式的回答來搪塞它。然而,自有人類歷史起,這個問題便已經存在了,在我們的時代,青年們——較老的人們亦是如此——也常會爆出這樣的呼號:「我們是為什麼而活?生活的意義是什麼?」不過,我們可以斷言:他們只有在遭受到失敗的時候,才會發出這種疑問,假使每件事情都平淡無波,在他們面前也沒有困難的阻礙,那麼這個問題便不會被訴之於言詞。每個人都只把這個問題和對它的答案表現於自己的行為之中。如果我們對一個人的話語充耳不聞,而只觀察他的行為,我們將會發現:他有個人的「生活意義」,他的姿勢、態度、動作、表情、禮貌、野心、習慣、特徵等等,都遵循此一意義而行。他的作風表現出:他好像對某種生活的解釋深信不移,他的一舉一動都蘊含有他對這個世界和他自己的看法,他似乎斷言:「我說是這個樣子,而宇宙就是那種型態」,這便是他賦予自己的意義以及他賦予生命的意義。

隨人而異的生命意義是多得不可勝數的。而且,我們說過,每一種意義可能多少都含有錯誤的成份在裏頭。沒有人擁有絕對正確的生命意義,而我們也可以說:只要是被人們應用的生命意義,也不會是絕對錯誤的。所有的意義都在這兩極端間變化。然而,在這些變化裏,我們卻可以將各種回答分出高下:它們有些很美妙,有些很糟糕,有些錯得多,有些錯得少。我們還能發現:較好的意義具有那些共同特質,而較差的意義又都缺少那些東西。這樣,我們可以得到一種科學的「生命意義」,它是真正意義的共同尺度,也是能使我們應付與人類有關的現實的「意義」。在此,我們必須牢牢記住:「真實」指的是對人類的真實,對人類目標和計劃的真實。除此之外,別無真理。如果還有其他真理存在,它和我們也沒有關係,我們無法知道它,它也必然是沒有意義的。

每個人都有三條重要的連繫,這些連繫是他必須隨時耿耿於懷的。它們構成了他的現實,他們面臨的問題都是這些連繫所造成的。由於這些問題總是不停地纏繞著他,他也必須不斷地回答這些問題,他的回答即能表現出他對生命意義的個人概念。這些連繫之一是:我們居住於地球這個貧瘠星球的表面上,而無處可逃。我們必須在這個限制之下,藉我們居住之處供給我們的資源而成長。我們必須發展我們的身體和心靈,以保證人類的未來得以延續。這是個向每個人索取答案的問題,沒有人逃得了它的挑戰。無論我們做什麼事,我們的行為都是我們對人類生活情境的解答:它們顯現出我們心目中認為那些事情是必要的,合適的,可能的,有價值的。這些解答又都被「我們屬於人類」以及「人類居住於此一地球之上」等事實所限制。

當我們考慮及人類肉體的脆弱性以及我們所居住環境的不安全性時,我們可以看出:為了我們自己的生命,為了全體人類的幸福,我們必須拿出毅力來界定我們的答案,以使它們眼光遠大而前後一致。這就像我們面對一個數學問題一樣,我們必須努力追求解答。我們不能單憑猜測,也不能希圖僥倖,我們必須用盡我們能力所及的各種方法,堅定地從事此事。我們雖然不能發現絕對完美的永恆答案,然而,我們卻必須用我們的所有才能,來找出近似的答案。我們必須不停地奮鬥,以找尋更為完美的解答,這個解答必須針對「我們被束縛於地球,這個貧瘠星球的表面上」這件事實、以及我們居住的環境所帶給我們的種種利益和災害。

現在,我們討論第二種連繫。我們並不是人類種族的唯一成員。我們四周還有其他人,我們活著,必然要和他們發生關聯。個人的脆弱性和種種限制,使得他無法單獨地達到自己的目標。假使只有他孤零零地活著,並且想只憑自己的力量來應付自己的問題,他必然會滅亡掉。他無法保持自己的生命,人類的生命也無法延續下去。他必須和他人發生連繫,此種繫連是因為他的脆弱、無能和限制所造成的。個人為自己的幸福,為人類的福利,所採取的最重要步驟就是和別人發生關聯。因此,對生活問題的每一種答案都必須把這種連繫考慮在內:它們必須顧慮及「我們活於和他人的連繫之中,假使我們變得孤獨,我們必將滅亡」這件事實。我們最大的問題和目標就是:在我們居住的星球上,和我們的同類合作,以延續我們的生命和人類的命脈。我們要生存下去,我們的情緒就必須和這個問題與目標互相協調。

我們還被另一種連繫束縛住。人類有兩種性別。個人和團體共同生命的保存都必須顧及這件事實。愛情和婚姻即屬於這種連繫。每一個男人或女人都不能對這問題避而不答。人類面對這問題時的所作所為,就是他的答案。人們可以用許多不同的方式來解決此一問題,他們的舉動即表現出:他們認為可以為他們解決這個問題的最佳方法。這三種連繫構成了三種問題:如何謀求一種職業,以使我們在地球的天然限制之下得以生存;如何在我們的同類之中獲取地位,以使我們能互助合作並分享合作的利益;如何調整我們自身,以適應「人類存在有兩種性別」和「人類的延續和擴展,有賴於我們的愛情生活」等事實。

個體心理學(individual Psychology)發現:生活中的每一個問題幾乎都可以歸納於:職業、社會和性這三個主要問題之下。每個人對這三問題作反應時,都明白地表現出他對生活意義的最深層的感受。舉個例子說吧,假如有一個人,他的愛情生活很不完美,他對職業也不盡心致力,他的朋友很少,他又發現:和他的同伴接觸是件痛苦的事。那麼,由他生活中的這些拘束和限制,我們可以斷言:他一定會感到:「活下去」是件艱苦而危險的事,它有著太少的機會與太多的挫折。他活動範圍的窄狹,可以用他的判斷來加以了解:「生活的意義是——保護我自己以免受到傷害、把自己圈圍起來,避免和別人接觸」。反過來說,假使有一個人,他愛情生活的各方面都非常甜蜜而融洽,他的工作導致了可觀的成就,他朋友很多,他交遊廣闊而成果豐碩。我們能斷言,這樣的人必然會感到:生活是件富於創造性的歷程,它提供了許多機會,卻沒有不可克服的困難。他應付生活中各種問題的勇氣,可以用下面的斷語來加以了解:「生活的意義是——對同伴發生興趣,作為團體的一份子,並對人類幸福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各種錯誤「生活意義」的共同尺度,和各種正確「生活意義」的共同尺度。所有失敗者——神經病患、精神病患、罪犯、酗酒者、問題少年、自殺者、墮落者、娼妓——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他們缺乏從屬感和社會興趣。他們在處理職業、友誼和性等問題時,都不相信這些問題可以用合作的方來加以解決。他們賦予生活的意義,是一種屬於個人的意義:他們以為,沒有那個人能從完成其目標中獲得利益,他們的興趣也只停留於自己身上。他們爭取的目標是一種虛假的個人優越感,他們的成功也只有對他們自身才有意義。謀殺者在手中握有一瓶毒藥時,可能會體會到一種權力之感,但是,很明顯地,他只能使自己相信自己的重要性,對別人而言,擁有一瓶毒藥並不能抬高他的身價。事實上,屬於私人的意義是完全沒有意義的,意義只有在和他人交往時,才有存在的可能。只對某個人意味某些事情的一個字,實在是毫無意義的。我們的目標和動作也是一樣,它們的唯一意義,就是它們對別人的意義。每個人都努力地想使自己變得重要,但是如果他不能體認:人類的重要性是依他們對別人生活所作的貢獻而定的,那麼他必定會踏上錯誤之途。

我曾聽過一則關於一個小宗教團體領袖的軼事。有一天,她召集了她的教友,告訴他們:世界末日在下星期三就要來臨了。教友們在震驚之下,變賣了自己的財產,放棄了俗世的雜念,緊張地等待天災地變的到來。結果,星期三毫無異象地過去了。星期四,他們召集了一群人,向她興師問罪:「瞧瞧我們處境的困難吧!」他們說:「我們放棄了所有的保障,我們告訴我們遇到的每一個人。他們譏笑我們的時候,我們還充滿信心地說:我們的消息是從最絕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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