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愛的理論  一、愛——對人類存在問題的解答

任何愛的理論都必須以一種關於人和人類存在的理論為起點。儘管在動物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愛,或者說相當於愛的一種東西,但動物的親戀主要是它們本能特性的一部分;而在人身上我們可以看到,這些本能特性只是作為殘餘的痕跡而起作用。在人的生存中,本質的東西恰恰就在於:他已經從動物的王國中、從本能的適應中脫穎而出。雖然他絕不曾離開自然,他仍是自然的一部分,但他已經超越了自然;而一旦從自然中掙脫出來,他便不可能返回於自然了;一旦從天國中被拋擲出來,——在這天國中他和自然處於原始的同一狀態——假如他還想返回天國,小天使手中的閃光之劍便擋住了他的去路。人只能通過發展他的理性,通過找到一種新的和諧、一種人間的和諧而向前發展,而不能去追求那一去不復返的前人類的和諧。

當人降臨世上(人類和個人都一樣),他便從一種確定的狀態——像本能那樣地確定——中被扔進一種不確定的、易變的和開放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唯有過去是確定的,關於未來則是只有死亡纔是確定的。

人天生賦有理性,他是「意識到自己存在的生物」;他有自我意識,有對其同伴的意識,有對過去的意識,也有對未來可能性的意識。他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分離的實體,意識到自己生命的短促;他意識到自己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他意識到他將先於他所愛的人死去,或者他所愛的人死在他的面前;他意識到自己隻身一人,孤苦伶仃,在自然和社會的壓力面前無依無靠,這一切使得這種分離不和的存在對他來說成為一個不堪忍受的牢獄。如果他不能從這個牢獄中解放自己,不能伸出手來,以這種或那種形式,與他人、與外界擁抱結合,他就會喪失理性。

這種分離的體驗引起了焦慮;確實,它是一切焦慮的根源。分離意味著隔絕,意味著人毫無能力行使人的權利。因此,分離意味著無依無靠,意味著不能主動地把握世界——事物和他人;它意味著外界能侵犯我,而我則無力對此做出反應。這樣,分離便成了嚴重焦慮的根源。除此之外,它還引起羞恥心和負罪感。這種分離中的負罪和羞恥的體驗,在《聖經》關於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中得到了表現。當亞當和夏娃偷吃了「知善惡樹」上的禁果之後,當他們違反了禁令後(如果不是隨便地違反禁令,就不會有善和惡),當他們從原始的動物與自然的和諧中解放出來而成為人,即他們作為人而誕生之後——他們看到「他們全身裸露,並為此而感到羞恥」。按照十九世紀那種道貌岸然的道德觀看待這個古老而原始的神話,這個故事的重要之點是想告訴我們,亞當和夏娃為著性器官的裸露而感到窘迫;難道我們也應該這麼看嗎?並非如此。以維多利亞時代的精神去理解這個故事,我們就會遺漏其主要之點,這就是:男子和女子意識到自己,並且意識到對方之後,他們意識到了他們的分離和他們之間的區別,因為他們屬於不同的性別。但是在他們認識到彼此間的分離時,他們依然是陌生的,因為他們尚未學會互愛(這一點在這個事實中表現得很清楚,即與其說亞當努力保護夏娃,不如說他通過責備夏娃而保護自己)。人類分離的意識,沒有愛的重新結合——就是羞恥心的根源,同時也是負罪和焦慮的根源。

因此,人類最深切的需要,就是克服這種分離,脫離其隻身一人的牢獄。實現這一目的的絕對失敗意味著理性的喪失,因為,只有通過這樣一種從外部世界的根本回撤,以使分離感消失——因為這個使人分離的外部世界似乎已經消失了——才能克服這種令人恐慌的完全孤獨的狀態。

人類——在任何時代、任何文化中——都面臨著同一個問題,都要解決同一個問題:怎樣克服分離,怎樣實現結合,怎樣超越個人的自身生活,並找回和諧。無論是居住在洞穴裏的原始人、照看著羊群的遊牧人,還是對埃及的農民、腓尼基的商人、羅馬的士兵,無論是對中世紀的僧侶、日本的武士,還是對現代的職員和工廠的工人,問題都是一樣的。因為它產生於同一個基礎:人類的情境,人類存在的處境。答案則是多樣化的。它可以通過動物崇拜而得到解決,可以通過人類犧牲或軍事征服得到解決,也可以通過縱慾奢華、禁慾克己、拚命工作、藝術創造、愛上帝、愛人類以及其它不同的方法加以解決。儘管有過許多種答案——人類歷史就是這些答案的記錄——但是答案卻不是數不清的。相反,一旦我們省略去那些屬於枝微末節的細小差別,我們就會發現已得出的答案是很有限的,並且這些答案只能是由人類在其所生活的多種文化中得出。宗教和哲學的歷史就是這些答案的歷史,就是這些答案的多樣性的歷史,也是它們在數量上的有限性的歷史。

在某種程度上,問題的解答依賴於個人所達到的個性化程度。在嬰兒身上,自我(I—ness)的意識發展不快;嬰兒仍然感到和母親是一體,只要母親在場,他便不會有分離感。他的孤獨感為母親的身體、乳房和皮膚的在場所彌補。只有當孩子發展了其孤獨感和個性時,母親的身體在場才不足以再治癒這些感覺,克服分離的需要才以其它的方式產生出來。

同樣,人類在其幼年時期,仍然感到他和自然是合一的。土壤、動物、植物依然是人的世界。人視自己與動物相同一;早期人類穿著獸皮製衣,崇拜圖騰動物或動物神就說明了這一點。但是,人類越是從這些原始的結合中擺脫出來,他和自然界就越是分離,尋找擺脫分離的新途徑之需求就越是強烈。

實現這個目的的一種方式是各種各樣的狂歡狀況。這些狂歡可以用一種自我迷醉的形式,有時還藉助於麻醉品。原始部落的許多儀式提供了一幅這類解決方法的生動畫面。在這種迷狂的瞬間狀態中,外部世界消失了,由外部世界而產生的分離感也隨之消失了。又由於這種儀式是一種共同的實踐,因此,增加了一種與群體混同為一的體驗。與之緊密相關,並且常常和這種狂歡的解決方法混合在一起的是性的體驗。性高潮能夠產生一種狀態,類似於出神所產生的狀態或某些麻醉劑所達到的效果。群交的性狂歡儀式是許多原始部落儀式的一部分。狂歡的體驗之後,人們似乎能有一陣少受分離之苦。慢慢地,焦慮的壓力逐漸上升,然後通過重複先前的儀式,使這種焦慮再次減少。

只要這種狂歡狀態是在一個部落裏共同實踐的問題,它們就不會產生焦慮或負罪感。以這種方式行動是正當的,甚至是至善至德的,因為它是大家共享的一種方式,是為巫師或祭司所贊成、所要求的;因此,沒有理由感到負罪感或羞恥。但是,同樣的解決方法,如果是由這種共同實踐之後的另一層次文化中的某個人所選用時,情況就大不一樣了。酗酒和麻醉癮是個人在一種非狂歡文化中所選擇的方式,與那些參與社會約定的解決方式的個人完全不同,前者就要大吃負罪和自責的苦頭。儘管他們企圖在酒精或麻醉劑中尋求解脫分離的方法,但是在狂歡的體驗結束之後,他們感到更加分離,於是被迫愈益頻繁、愈益強烈地求助於這種狂歡。與之差別不大的是求助於性狂歡的解決方法。在某種程度上,它是克服分離的一種自然和正常的形式,是對孤獨問題的一種部分解答。然而,對於許多沒有用其他方法來減輕其分離感的人來說,尋求性高潮所起的作用與酗酒和毒癮的作用沒有多大差別。在絕望中,他力圖逃脫由分離而造成的焦慮,其結果只能是愈加強烈的分離感。因為除了瞬息之間,性行為永遠不會在兩個毫不相愛的人之間架起橋樑。

所有狂歡型融合形式都有三個特徵:它們是強烈的,甚至是狂暴的;它們發生在整個人格、精神和肉體中;它們是短暫的和週期性的。然而,人類在過去和現在都更為頻繁地選用的一種融合方式,卻導致了與之恰恰相反的情形:這裡,又有一個值得重視的發展過程。

在原始社會中,群體很小,它由享有共同的血緣和土地關係的人們所組成。伴隨著文化的發展,群體日益擴大;成為一個城邦的城民,一個大國的百姓,一個教會的成員。即便是最貧窮的羅馬人也會因為他能說出「civis romanus sum」(我是羅馬公民)而感到驕傲;羅馬和羅馬帝國就是他的家庭,他的家鄉,他的世界。在當代西方社會裏,與群體的融合也是克服分離的普遍方式。在這樣一種融合中,個人的自我消失在一個大範圍內,目的是要使自我歸屬於群體。如果我和其他人都一樣,如果我沒有與眾不同的情感或思想,如果我遵從集體的習慣、服飾甚至觀點的模式,那麼,我就得救了;我就從駭人的孤獨體驗中得救了。極權制度利用威脅和恐嚇的手段,導致這種遵從;而民主制國家則運用啟發和宣傳的手段,同樣導致這種遵從。當然,兩種制度之間是有很大區別的。在民主國家裏,可能出現不遵從,事實上,這種情況不可能完全沒有;在極權制度下,只會有極少數超乎常人的英雄和殉道者拒絕順從。但是,儘管存在這種區別,民主社會卻表現出壓倒一切的一致。原因在於這樣一種事實,即對追求融合的問題必須做出一個回答,而且,如果沒有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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