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八節

為珍貴妃盛殮的日子,排在十二月初三。前兩天,慈禧太后便已挪到長春宮,要住到年下再回來,以便新正接受皇帝及群臣的朝賀。

珍貴妃的喪事,既不能照天家的儀制,亦不可依民間的習俗,為了遷就種種禁例,唯有從權處置。為了招魂,未曾殯殮,先行成主,在慈禧太后移居之日,就在貞順門內的三楹穿堂,面西設置供桌。小小的神龕之中,供著一方木主,題的是「珍貴妃之神位」,位字上的一點,照例應由孝子刺血點染,再以墨填,此時自亦無法講究了。

到了十二月初二,宮中各處皆顯得有些異樣,太監、宮女相遇,往往先以眼色相互警戒,看一看周圍,若是沒有什麼要避忌的人,便會悄悄相語,提出許多好奇而無法解答的疑團。

「不知道珍貴妃出井,是怎麼個模樣?她死得冤枉,一定口眼不閉。」

「誰知道呢?泡在井裡一年多了,你想想會成個什麼樣子?」

這是怎麼樣也不能設想的一回事,唯有當面看了才能明白。

「我想去看一看,可又怕攔著不準進去。得想個什麼法子才好?」

「只有到時候看。能進去最好,不能進去也沒法子。」

又是個沒有結論的話題,徒然惹得人心痒痒地更想談下去。

「可不知道皇上會不會去?」

「他想去也不成啊!」

「這也不見得。你想,能在寧壽宮給珍貴妃設供桌,這話說給誰也不信。可是結果呢?」

「話是不錯。不過,這件事也許瞞著皇上,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呢?皇上一定要見珍貴妃一面,老佛爺真的攔住不許?」

「老佛爺或許不會攔,就怕皇上根本就不敢說。」

這個說法,看起來一針見血,誰知適得其反,慈禧太后對於料理珍貴妃身後這件事,不但不打算瞞著皇帝,而且是採取很開明的態度。

「你知道我為什麼挪到長春宮?」慈禧太后用此一問,作為開頭。

「兒子不知道。」皇帝率直答說。

「我是打算在貞順門那間穿堂裡面,替珍貴妃供靈。」慈禧太后又說:「屍首擱在井裡,總不是一回事,我老早就想好了,一回京第一件要辦的,就是這件事。如今日子挑定了,十二月初三丑時大殮。我是不能去看了,我倒想,你該跟她見最後一面。」

聽得這話,皇帝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因為慈禧太后的話是真是假,是體諒還是試探,一時亦覺不辨。從西狩共過這一場大患難以後,雖然國家大政,她還是緊緊把持,毫不鬆手,但處家人母子之間,已非從前那種一見面便板起了臉的樣子,常是煦煦然地頗有慈母的詞色。可是有關珍妃的一切,應該是個例外。

「怎麼?」慈禧太后用鼓勵的語氣催問:「這有什麼好為難的?到時候我讓蓮英陪了你去。」

這不象是虛情假意,皇帝也想到,不能不識抬舉,因而答說:「皇額娘一定要讓兒子去,兒子就去一趟。」

「我想,你應該去!她也死得挺可憐的。」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喔,我還告訴你,內務府跟她娘家的人,一起在西直門外挑了一塊地,替她下葬。入土為安,你說是不是呢?」

「是!」皇帝低低地說:「兒子在想,珍妃如果泉下有靈,一定感激皇太后的恩典。」

「但願她有個歸宿,早早超生。」慈禧太后又說:「等晚膳過了,你早早歇著去吧,到時候我讓蓮英到養心殿去。」

於是傳膳以後,宮門下鑰;皇帝回到養心殿,已是掌燈時分。這天很冷,火盆中的炭不夠旺,皇帝吩咐:「多續上一點兒!」

結果還是不夠多,偌大的雲白銅火盆,只中間一小圈紅。

皇帝忍不住生氣,找了首領太監孫萬才來罵。

「你聽見我的話沒有?叫你多續上點兒炭,為什麼還是這麼一星星鬼火?」

「回萬歲爺的話,炭不多了,後半夜更冷,不能不省著用。」

「炭不多了?分例減了?」

「分例倒沒有減,就是不給。」

「誰不給?」皇帝問說。

就在這皇帝忍無可忍,震怒將作之時,門帘一掀,閃進一個人來,一面請安,一面說道:「奴才給萬歲爺請晚安!」

見是李蓮英,皇帝胸頭一寬,怒氣宣洩了一半,他對李蓮英視為教滿洲話,教騎射的旗人,稱之為「諳達」,他說:「你看看這火盆!屋子裡那裡還有熱氣兒?問起來,說是領的炭不足數,得省著用。到底是誰在搗鬼?」

李蓮英一看是孫萬才,心裡雪亮,此人是崔玉貴一夥,以為皇帝還是從戊戌政變到興和團鬧事那段期間的倒霉皇帝,這就大錯而特錯了。不過崔玉貴在太后面前說話,十句之中還是能聽個三四句,自己也犯不上得罪他們那一夥,因而陪笑答道:「萬歲爺請歇怒!內務府最近改了章程,一定是他們沒有弄清楚,要裁減什麼,也決不能裁到寧壽宮、養心殿這兩處。」說到這裡,扭臉向孫萬才輕喝:「還不快到茶膳房取紅炭來續上。」

孫萬才見機,趕緊退了出去,不多片刻,帶著小太監另外抬來一個極旺的火盆。李蓮英親自動手,幫著替換妥當,然後倒了一碗熱茶,用托盤送到皇帝面前。步履行動,又快又穩,而且悄無聲息,最使皇帝感受深切的是,執役的態度跟在慈禧太后面前,毫無不同。

等皇帝喝過兩口熱茶,臉上顯得比較有血色了,李蓮英方始不徐不疾地說道:「老佛爺派奴才來請旨,打算什麼時候去看珍貴妃的最後一面?」

皇帝又茫然不知所答了,只覺得心亂如麻,而又象胸頭有塊大石頭壓著,氣悶得無法忍受,直一直腰,仰著脖子長長吁了一口氣,想出一句問話:「撈起來了沒有?」

「撈起來了。」

平淡無奇的四個字,落入皇帝耳中,心頭便是一震,有句話急於想問,而又不敢問,怔怔地好一會,方鼓足勇氣開口:「人怎麼樣?還象個樣子不?」

見此光景,李蓮英不敢說實話,慢吞吞地答道:「沒有變,衣服也是好好兒的,只掉了一根紮腳的帶子。」

「這太好了。」皇帝又皺眉問道:「差不多一年半了,怎麼會沒有變?」

「那是因為井底下太冷的緣故。」

「對了!」皇帝想起宋仁宗的故事,「宋朝的李宸妃,仁宗的生母,去世的時候,仁宗不知道,大臣恐怕以後仁宗會查問生母的下落,就拿李宸妃的金棺用鏈子在四角拴住,臨空懸在開封大相國寺的一口井裡,也就是取其寒氣,能夠保住屍身不壞。」

屍棺臨空懸於井內,與屍首泡在井水之中,是兩回事,李蓮英心想,皇帝如果以為珍貴妃的容貌,雖死如生,則目睹真相,一定悲痛難抑。不如想法子攔住,不讓他臨視為宜。

想是這麼想,卻不敢造次進言。他深知慈禧太后的用心,經此一番巨變,洋人更偏向於皇帝,而太后則不免有孤立之勢。迴鑾之前,總算外有李鴻章與慶王,內有榮祿與瞿鴻磯,多方調護,不讓洋人說一句對太后不滿的話,也沒有提出歸政的要求,體面得保,大權不失,真正是來之不易。

然而慈禧太后的基礎並未穩固。迴鑾以前,可以將皇帝與洋人隔絕,而母子之間依然貌合神離,辦易於遮掩。到京之後,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尤其不能放心的是,皇帝心裡到底打的什麼主意,誰也不知道。積威之下,而且皇帝的羽翼,已盡被剪除,誠然不能有何作為,可是,皇帝積憤難平,只要發幾句牢騷,經新聞紙傳布,便如授人以柄,為反對太后的人,出了一個極好的題目。

因此,慈禧太后曾特別叮囑李蓮英,迴鑾途中,一切供御,要格外檢點,決不可以顯得太后與皇帝有所軒輊。她的做法是,盡量使人覺得宮廷之間,母慈子孝,融洽無間。這樣,不但易於脫卸縱容拳匪的過失,而且也堵住他人之口,說不出請太后歸政的話,因為母子同心一德,歸政不歸政無關緊要。倘或有人一定要在太后與皇帝之間,畫一條截然不同的界限,說「訓政」與「親政」有如何如何的差異,亦可課以「離間」的罪名,由皇帝出面降旨去箝制。

這一切做法的成敗關鍵,是在皇帝身上,因此不能不善為安撫。慈禧太后知道,以她做母親的身分,任何嚴厲的要求,為人子者承歡順志,都當逆來順受,只有兩件事,自己做得不象個母親了!

一件是立大阿哥,明擺著打算廢立,籌於做母親的要將兒子攆出大門。既然如此,做兒子的亦就可以不認自己這個出於繼承關係的母親。俗語說的是,「虎毒不食子」,那樣做法,未免過於絕情。不過,這個錯誤已經彌補過來了,在開封驅逐溥儁出宮,皇帝內心的感激,是可以從詞色中清清楚楚地覺察到的。

再一件就是將珍妃處死,如今追贈為貴妃,為她設靈,重新殯殮,都是補過的表示,皇帝當然不能無動於衷。但最要緊的是要表示尊重皇帝的意願。珍妃既然為他所寵愛,而又死得這麼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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