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五節

第二天,慈禧太后兩次召見慶王。第一次有皇帝在座,有些話不便問,第二次「獨對」,殿外只有李蓮英在伺候,不妨細談宮中的情形。其實,慈禧太后所知道的情形已經不少了。宮中雖有文宗的兩位老妃,而論位號之尊,有穆宗的敦宜榮慶皇貴妃,亦就是同治立後時,慈禧太后所屬意的刑部侍郎鳳秀之女,但「當家」的卻是瑜貴妃。

瑜貴妃亦是穆宗的妃子。同治十一年大婚,先選后妃,次封兩嬪,瑜貴妃即是其中之一。自穆宗因「天花」崩逝,慈禧太后所恨的是皇后阿魯特氏,所寵的是初封慧妃的敦宜皇貴妃,而所重的卻是今已晉位貴妃的瑜嬪。因為她知書識禮,極懂規矩,而且賦性淡泊,與人無爭。誰知德性之外,才具過人。當兩宮倉皇出奔,宮中人心惶惶,不知多少人日夕以淚洗面,幸虧瑜貴妃鎮靜,挺身而出,指揮太監,分區守護宮門,又撫慰各處宮眷,力求安靜。以後聯軍進京,大內歸日軍管轄,一切交涉,都由瑜貴妃主持,內務府大臣承命而行,處理得井井有條。宮中不致遭到兵災,而且居然能保持皇室的尊嚴,瑜貴妃的功勞,實在不小。

因此,慈禧太后不但對她更為看重,而且也存著畏憚之意,召見慶王,首先便問到她的意向態度。

「當時的情形,大家都是親眼看見的,洋人進了城,宮裡都不知道。頭天晚上召見軍機,只剩下王文韶、趙舒翹兩個,要車沒有車,要人沒有人,赤手空拳,怎麼能帶大家走?可是,說起來總是我做當家人的,丟下大家不管。其實,我們娘兒倆吃的那種苦,別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倒還不如她們在宮裡還好些。」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說:「我想,別人不明白,瑜貴妃總應該體諒得到吧?」

「是!」慶王答說:「瑜貴妃召見過奴才兩次,每次都是隔著門說話,奴才這次來接駕之前,還特為請見瑜貴妃,請示可有什麼話讓奴才帶來?瑜貴妃吩咐:『你只面奏老佛爺,寢殿後院子,我特別派人看守,一點都沒有動!』」

這話旁人不解,慈禧太后卻能深喻,而且頗為欣慰。原來在長春宮與樂壽堂的後院,慈禧太后埋著幾百萬的現銀,瑜貴妃說這話,即表示這批銀子毫未短少。

由此可見,瑜貴妃是一片心向著太后,這更值得嘉許。慈禧太后心想,回宮以後,自然沒有人敢當面發怨言,可是私下竊議,亦最好能夠抑止。這還得靠瑜貴妃去疏導。

「你回去告訴瑜貴妃,就說我說的,一起二十多年,到這一回,我才知道她竟是大賢大德的人,以前真正是埋沒了她。宮裡多虧得她,我是知道的,盼她仍舊照從前一樣盡心,宮裡務必要安靜。」

最後這句話的聲音,稍微提高了些。慶王心領神會,隨即答說:「是,奴才一定照實傳懿旨,盼瑜貴妃照舊盡心,宮裡務必要安靜,別生是非。」

「正是這話。」慈禧太后停了一下,以一種不經意閑聊的語氣問道:「這一年多,有人提到景仁宮那主兒不?」

慶王一時不解所謂,細想一想才明白,珍妃生前住東六宮的景仁宮,便即答道:「奴才沒有聽說。」

「總有人提過吧?」

「奴才想不起來了。」

「你倒再想想!」慈禧太后加強語氣說:「一定有人提過。」

這樣凄戾的宮闈之事,當然會有人談論,只是不便上奏,因為所有的議論,都認為慈禧太后這件事做得太狠,而且也不必要,即使珍妃隨扈,她難道就能勸得皇帝敢於反抗太后,收回大權?

不過慈禧太后這樣逼著問,如果咬定不曾聽人談過此事,不免顯得不誠,甚至更起疑心,以為有什麼悖逆不道,萬萬不能上聞的謬論在。因此慶王不能不想法子搪塞了。

於是,他故意偏著頭想,想起讀過的幾首詞,可以用來塞責。

「奴才實在不知道有誰提過這件事,只彷彿記得有人做過幾首詞,說是指著這件事。不過,奴才也沒有見過這些詞。」

居然形諸文字,慈禧太后更為關切,「是那些人做的詞?

她問,「說些什麼?」

「做詩做詞的,反正總是那些翰林。」慶王答說:「詞里說些什麼,奴才沒有讀過原文,不敢胡說。」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你把那些詞找來,我倒要看看,是怎麼說?」

「是!奴才馬上去找。不過……。」

「一定要找到!」慈禧太后不容他說完,便即打斷:「越快越好。」

於是退出行宮,慶王立刻派人去訪求,有個軍機章京鮑心增抄了一首詞、十二首詩來。詞是當代名家朱孝臧的一首《落葉》,調寄《聲聲慢》,註明作於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只是十天以前的事。慶王在親貴中算是喝過墨水的,但詞章一道,很少涉獵,所以得找一本詞譜來,按譜尋句,方能讀斷:

「鳴螿頹砌,吹蝶空枝,飄蓬人意相憐。一片離魂,斜陽搖夢成煙;香溝舊題紅處,拚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宮凄奏,分付哀蟬。終古巢鸞無分,正飛霜金井,拋斷纏綿。起舞迴風,才知恩怨無端。天陰洞庭波闊,夜沉沉流恨湘弦。搖落事,向空山休問杜鵑!」

讀是讀斷了句,卻以典故太多,到底有何寄託?不甚了了。不過除卻「飛霜金井,拋斷纏綿」這兩句刺眼以外,別無悖逆忌諱之句,不妨進呈。接下來再看詩。

詩是十二首七律,題目叫做「庚子落葉詞」,下注「重伯」二字。這個名字,慶王是知道的,曾國藩之孫,曾紀鴻之子曾廣鈞,號叫重伯,是光緒十五年的翰林。

七律而在一個題目之下做到十二首之多,自然非多搬典故不足以充篇幅,可是有些典故的字面,看得慶王直皺眉,提筆加點,作為記號,第二首的「清明寒食年年憶,城郭人民事事非」;第三首的「姑惡聲聲啼苦竹,子規夜夜叫蒼梧」;第四首的「朱雀烏衣巷戰場,白龍魚服出邊牆」;第五首的「漢家法度天難問,敵國文明佛不知」;第七首的「景陽樓下胭脂水,神岳秋毫事不同」;第十首的「鸞輿縱返填橋鵲,咫尺黃姑隔畫屏」;第十一首的「三泉縱涸悲寧塞,五勝空成恨未灰」。這些句子寫得皇帝與珍妃生死纏綿,看在慈禧太后眼中,自然不會舒服,說不定會替皇帝找來麻煩。

最大膽的是「姑惡聲聲啼苦竹,子規夜夜叫蒼梧」這一聯。慶王清清楚楚地記得蘇東坡詩中的注,說「姑惡」是水鳥之名,習俗相傳,有婦人受婆婆的虐待,死而化為水鳥,鳴聲聽來似「姑惡」二字,因而以此為名。慈禧太后與珍妃不就是婆媳?如此率直指斥,是大不敬的罪名,如果懿旨著令曾廣鈞「明白回奏」,只怕不是革職所能了事的。

因此這十二首詩,慶王決計留下來,可是只進呈朱孝臧一首詞,似乎有敷衍塞責的意味,亦頗不妥。想來想去,只好派人再去看鮑心增,說是好歹再覓一兩首來。

鮑心增居然又抄來兩詞一詩。詞牌叫做「金明池」詠的是荷花,一首是朱孝臧所作,另一首具名「鶩翁」,可就不知道是誰了?

遍詢左右,盡皆不知此翁何許人?少不得還要再去請教鮑心增。就這擾攘之際,袁世凱又來拜訪,請進來相見,慶王將這天慈禧太后兩番召見的經過,約略相告,同時也訴說了他所遭遇的困擾。

「王爺早不跟我說。」袁世凱微笑答道:「這種詩詞,要多少有多少。」

「那好啊!」慶王很高興地,「拜託多抄幾首來,我好交差。」

「是!明天一早送來。」袁世凱略想一想說:「不但曾重伯的那十二首詩用不得,朱疆村的那首詞,什麼『飛霜金井』、『恩怨無端』,措詞亦很不妥當,請王爺不必往上呈,免得多生是非。」

「是的!只要另外有比較妥當的文字,能夠敷衍得過去,這首詞當然可以不用。」

「包管妥當。」

是揣摩著慈禧太后的心理,臨時找擅詞章的幕友趕出來的「應制」之作,自然不會不妥當,不獨「姑惡」的意味絕不會有,連「金井」的字樣亦極力避免。好在天子多情,美人命薄,光是在這八個字之中,就可以找到無數詩材詞料,而其事又與明皇入蜀,差可比附,取一部洪昇的《長生殿》來翻一翻,套襲成句,方便之至。

其中有一首香山樂府體的長歌,卻頗費過一番心血,作用在於取悅於慈禧太后,所以獨彈異調,以譴責珍妃弄權為主。

但最後一段筆掀波瀾,忽然大讚珍妃,說聯軍進京,她不及隨扈,投井殉國,貞烈可風。歿而為神,一定會在冥冥中呵護兩宮。

對於這一結,慶王深為滿意,也很佩服,更覺高興,因為在慈禧太后面前,足可以交差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送了上去,慈禧太后頗為嘉許,言語與前一天不同了,認為她的心事,能為人所諒,是值得安慰之事。於是慶王乘機建議,為了慰藉貞魂,特請懿旨,將珍妃追贈為貴妃。

「我亦有這個意思。」慈禧太后一口應諾,「你就傳旨給軍機擬旨好了。」

軍機自然遵辦。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