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四節

十一月二十四慈禧太后與皇帝由正定府乘火車抵達保定,傳旨駐蹕四天,定二十八回京。這個日子由欽天監慎重選定,是宜於回宮的黃道吉日。

就在這一天下午,慶王由北京到了保定。火車剛一進站,只聽洋鼓洋號,喧闐盈耳,慶王從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見一隊身材高矮胖瘦一律的新建陸軍,高擎洋槍,肅立正視,領隊的軍官,出刀斜指,再前面就是全副戎裝的袁世凱,率領紅頂輝煌的好些文武官員在迎接。等火車徐徐停下,車門剛好接著月台上所鋪的紅地毯,袁世凱卻從地毯旁邊,疾趨上車,進門立正,行的是軍禮。

這使得慶王大感意外,不等他開口,便即問道:「慰庭,你今天怎麼換了軍服?」

總督是一品服色,就算帶隊來迎接,亦不妨換穿戰袍馬褂的行裝,如今袁世凱頭上雖仍是紅頂花翎的暖帽,身上卻著的是黃呢子、束皮帶的新式軍服,在慶王看,他不免自貶身分了。

而袁世凱另有解釋,「回王爺的話,」他說:「世凱不敢故違定製,只是負弩前驅之意。」

這層意思是慶王所不曾想到的,等弄明白了,卻深為感動。負弩前驅是漢朝地方官迎接天子之禮,袁世凱師法其意,固不僅在於對親貴的尊禮,而是他自己表明,在慶王面前他不過如亭長之流的末秩小吏而已。以疆臣領袖的直隸總督,肯如此屈節相尊,在慶王是極安慰、極得意之事,因此,即時就另眼相看了。

「慰庭,你言重了!真不敢當。」慶王攜著他的手說:「咱們一起下車。」

車門狹了一點,難容兩人並行,袁世凱便側著身子將慶王扶下踏級,步上地毯。而擎槍致敬的隊伍,卻又變了隊形,沿著地毯成為縱隊,隊官一聲口令,盡皆跪倒。地毯的另一面是以周馥為首文武官員,垂手摺腰,站班迎接。慶王經過許多迎來送住的場面,都不甚措意,唯獨這一次,覺得十分過癮。不由得笑容滿面,連連擺手,顯得很謙抑似地。

到得行邸,布置得十分講究,親王照例得用金黃色,所以桌圍椅帔一律用金黃緞子,彩綉五福捧壽的花樣,益覺富麗堂皇,華貴非凡。慶王心裡在想,難為他如此費心,大概雖不及兩宮,總賽得過李蓮英。

這時,袁世凱已換了衣服,全套總督的服飾,率領屬下參見,行了兩跪六叩的大禮,方始有一番照例的寒暄。

「世凱本想親自進京去接的,只為消息來得晚了。」

這話就說錯了。兩宮入境,總督扈蹕,何能擅自進京去接親王?不過,袁世凱的神情異常懇切,所以慶王不以為他在撒謊,只是任封疆不久,不懂這些禮節而已。

於是,他說:「這樣,已經深感盛情了,那裡還敢勞駕?」

他又問:「兩宮什麼時候到的?」

「下午兩點鐘。」袁世凱答說:「皇太后曾提起王爺,說是本不忍再累王爺跋涉一趟,不過京里的情形,非問問王爺不可。」

「皇太后無非擔心洋人,怕他們有無禮的要求,其實是杞憂。」

「有王爺在京主持一切,當然可以放心。不過,聽皇太后的口氣,似乎對宮裡很關心。」

「喔!」慶王很注意地,「說些什麼?」

因為有其他官員在座,袁世凱有所顧忌,答非所問地說:

「王爺一定累了!請先更衣休息,世凱馬上過來伺候。」

「好!好!」慶王會意,「咱們回頭再談。」

等袁世凱告退,時將入暮,隨即有一桌燕菜席送到行邸。慶王吩咐侍衛,請榮祿、王文韶、袁世凱一起來坐席,但隨即又改了主意,只請了袁世凱一個人。

這為的是說話方便,慶王要問的是慈禧太后緣何關心宮禁?於是袁世凱將得自傳說的一件新聞,悄悄說了給慶王聽。

據說,慈禧太后從開封啟駕之後,經常夜卧不安,有幾次夢魘驚醒,徹夜不能合眼。起先,宮中對此事頗為忌諱,沒人敢提一個字,這幾天才漸漸有人泄露,說是慈禧太后常常夢見珍妃。

夢見珍妃而致驚魘,當然是因為夢中的珍妃,形象可怖之故。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由於禁城日近,記憶日深,所以慈禧太后才會夢見珍妃,而一夢再夢,無非咎歉甚深,內心極其不安之故。慶王在想,消除不安,唯有補過,拳禍中被難的大臣,已盡皆昭雪,開復原官,然則何嘗不可特予珍妃恤典?安慰死者,不正就是生者的自慰之道嗎?

想停當了,便即說道:「如果太后問起,我自有話回奏。

慰庭,你還聽說了什麼沒有?」

「還有,聽說太后當初只帶了瑾妃,沒有帶別的妃嬪,不無歉然。這趟回宮,很怕有人說閑話。王爺似乎也該有幾句上慰慈衷的話。」袁世凱緊接著說:「宮闈之事,本不該外臣妄議,而況又是在王爺面前。只是愛戴心切,所以顧不得忌諱了!」

「慰庭,你不必分辯,你的厚愛,我很明白。提到只帶瑾妃……。」

慶王奕劻說到這裡,突然頓住。他本想告訴袁世凱,慈禧太后帶瑾妃隨行,並非有愛於瑾妃,相反地,是存著猜忌之意,才必須置之於肘腋之下。就如他的兩個女兒,慈禧太后帶在身邊,是當人質,若以為格外眷顧,豈非大錯特錯?

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就眼前來說,簾眷復隆,則又何苦再提令人不怡的往事。這就是他話到口邊,復又咽住的緣故。

見此光景,袁世凱自然不會再多說。他要說的話還多,此刻先提一件很要緊的事,「王爺,」他說,「從恭王下世,親貴中全靠王爺在老太后面前說得動話,無形中不知道讓國家、百姓受多少益處。此番迴鑾,督辦政務,有許多新政開辦,王爺忙上加忙,世凱可有些替王爺發愁呢!」

前面那段話很中聽,最後一句卻使慶王不解。「喔,」他率直地問:「慰庭,你替我愁些什麼?」

「事多人多應酬多。不說別的,只說太后、皇上三天兩頭有賞賜,這筆開銷頒賞太監的花費就不小。」

這一說,說中了慶王的痛癢之處,不由得大大地喝了口酒,放下杯子,很起勁地說:「這話你不提,我也不便說。既然你明白我的難處,我就索性跟你多談一點苦衷。我管這幾年總署,可真是把老本兒都貼完了!外頭都說總理衙門如何如何闊,這話不錯,不過闊的不是我,是李少荃、張樵野,不是他們人都過去了,我還揭他們的舊帳,實在是有些情形,為局外人所想像不到。總理衙門的好處,不外乎借洋債、買軍火器械之類有回扣,可是有李少荃、張樵野擋在前面,你想有好處還輪得到我嗎?」

以親王之尊,說出這樣的話來,若是正人君子,必然腹誹目笑,而袁世凱卻是欣喜安慰。因為這不但表示慶王已拿他當「自己人」,所以言無顧忌,而且慶王的貪婪之性,自暴無遺,只略施手段,怕不把他降服得俯首帖耳,唯命是聽。

可是在表面上,他卻是微皺著眉,替慶王抑鬱委屈的神情,「怪不得從前恭王不能不提門包充府中之用!」他說:「不過,恭王的法子,實在不能算高明,局外人不說恭王無奈,只說他剝削下人。如今王爺的處境與恭王當年很相象,等世凱來替王爺好好籌划出一條路子來。」

「那可是承情不盡了。」

話雖如此,袁世凱卻不接下文,這是有意讓慶王在心裡把這件事多繞幾遍,好讓他一次又一次地體認到,這件事對他是如何重要?

果然,慶王每想一遍,心便熱一次,恨不得開口動問,他打算怎麼樣替自己籌劃?袁世凱看看是時候了,始將籌思早熟的辦法說了出來。

「北洋的經費,比起李文忠公手裡,自然天差地遠,但也不能說就沒有騰挪的餘地。如今北洋的局面,好比式微的世家,誠不免外強中乾,不過江南有句俗語『窮雖窮,家裡還有三擔銅』,不說別樣,只說北洋公所,在京里,在天津,空著的房子就不知道多少,倘能加意整頓,不能奏銷的額外用度,就有著落了!」袁世凱略停一下,用平靜但很清晰的聲音說:「以後,王爺府里的用度,從上房到廚房都歸北洋開支好了。」

「什麼?」慶王問一句:「慰庭你再說一遍。」

「以後,王爺府上的一切用度,不管上房的開銷還是下人的工食,都歸北洋開支,按月送到府上。」

有這樣的事?那不就象自己在當北洋大臣嗎?事情太意外,慶王一時竟不知何以為答了。

「王爺如果賞臉,事情就這樣定局。」

「是、是!多謝,多謝!不、不!」慶王有些語無倫次地,「這也不是說得一聲多謝就可以了事的!總之,慰庭,有我就有你!」

當然,如果他想享受這一份「包圓兒」的供給,就非支持他當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不可,這是再也淺近不過的道理,慶王自然明白。袁世凱為了表示他說話算話,即時便有行動,一面起身道謝,一面取出一個早備好了的紅封袋,封面上公然無忌地寫著「足紋一萬兩」,雙手捧了過去,口中說道:「請王爺留著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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