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節

兩宮到達鄭州,接到電報,李鴻章病歿。追念前勞,慈禧太后痛哭失聲。第二天召見軍機,擬定撫恤的上諭:「大學士一等肅毅伯直隸總督李鴻章,器識湛深,才猷宏達。由翰林倡率淮軍,戡平發捻諸匪,厥功甚偉,朝廷特沛殊恩,晉封伯爵,翊贊綸扉,復命總督直隸,兼充北洋大臣,匡濟艱難,輯和中外,老成謀國,具有深衷。去年京師之變,特派該大學士為全權大臣,與各國使臣妥立和約,悉合機宜。方冀大局全安,榮膺懋賞。遽聞溘逝,震悼良深!李鴻章著先行加恩照大學士例賜恤,賞給陀羅經被,派恭親王溥偉帶領侍衛十員,前往奠醊,予謚文忠,追贈太傅,晉封一等侯爵,入祀賢良祠,以示篤念藎臣至意。其餘飾終之典,再行降旨。」

「李鴻章留下來的缺,奴才等公同擬了個單子在這裡,請旨簡放。」榮祿將一張名單,呈上御案。

這一次慈禧太后就不再讓皇帝先看了。名單上擬的是:「王文韶署理全權大臣。袁世凱署理直隸總督;未到任前,命周馥暫行護理。張人駿調山東巡撫。」看完,慈禧太后說一聲:「就這樣辦。」卻緊接著又問:「皇帝有什麼意思沒有?」

名單遞給皇帝,一看袁世凱又升了官,心裡非常難過。儘管整日無事,拿紙筆畫一隻烏龜,背上寫上「袁世凱」的名字,消遣完了又撕掉,何嘗能消滅得胸中的這口惡氣?

既然慈禧太后已作了裁定,他還能說什麼?只言不發將名單遞了給榮祿。

慈禧太后卻還有話:「這山東藩司張人駿,可是張之洞一家?」

「不是張之洞一家。張之洞是南皮,他是豐潤。」

「張佩綸不是豐潤嗎?」

「是!」榮祿答說:「張人駿是張佩綸的侄子。」

「原來他們是叔侄!」

聽慈禧太后有惘然若失之意,彷彿懊悔做錯了一件事,榮祿知道是因為她對張佩綸還存有惡感的緣故,覺得不能不替張人駿稍微解釋一下,免得已籌劃好了的局面,有所破壞,又得費一番手腳。

「張家是大族,張人駿年紀比張佩綸大。他是同治七年洪鈞那一榜的翰林,張佩綸比他還晚一科。」

「喔!」慈禧太后問:「他的官聲怎麼樣?」

「操守不壞。」榮祿又說:「如今大局初定,袁世凱調到直隸,張人駿由藩司坐定,駕輕就熟,比較妥當。」

「這話也是。就這樣好了。」慈禧太后又問:「奕劻那天可以到?」

「大駕到開封,他亦可以到了。」

兩宮與奉召而來的慶王奕劻都是十月初二到開封的。慶王於中午先到,兩宮早晨八點鐘自中牟縣啟蹕,中午在韓庄打尖,下午四點鐘駕到行宮。

開封行宮,已預備了好幾個月,加以經費充裕,所以比西安行宮還來得華麗寬敞,已頗有內廷氣象。慈禧太后看在眼裡,胸懷為之一暢,但一到見了慶王奕劻,卻又忍不住垂淚了。

「宮裡怎麼樣?」

「宮裡很好,一點沒有動。」奕劻答說:「奴才當時奉旨回京,聽說各國軍隊分段駐兵,大內跟後門一帶歸日本兵管,奴才隨即派人去找日本公使,跟他切切實實交涉了一番。總算日本公使很尊敬皇太后、皇上,跟奴才也還講交情,所以看守得很好。各國兵弁進宮瞻仰,定有章程,不準胡來,人到乾清門為止,不準再往裡走了。」

這番「丑表功」,大蒙讚賞,「真難為你!」慈禧太后說:「當時京城亂糟糟,我實在不放心你回去,可是除了你,別人又料理不下來!」

慶王奕劻少不得還有番效忠感激的話。然後接談李鴻章,談京中市面、洋人的情形,當然,最要緊的是談各國軍隊的撤退。

「皇太后萬安!」奕劻用極有把握的語氣說:「自和約一畫押,各國使臣的態度都改過了,對我皇太后,皇上仍如從前那樣,十分尊敬。鑾駕到京,不但洋兵早已撤退,各國使臣還會約齊了來接駕。」

這是慈禧太后極愛聽的話。各國使臣來接駕,當然是件有面子的事,而更要緊的是,這表示洋人對她並無惡感,從談和以來,她一直擔心的就是,怕洋人對她有不禮貌的言詞。只要有一言半語的批評,她就算在皇帝面前落了下風。這是她最不能忍受,而不惜任何代價要防止的一件事。

「此外,洋人還有什麼議論?」

「議論很多,無非是些局外人不關痛癢的浮議。」奕劻答說:「洋人的習性,喜歡亂說話,說錯了,也不要緊。所以洋人的議論,沒有什麼道理,聽不得。」

「總有點兒有關你的事吧?譬如說,」慈禧太后向左右窗外望了一下:「提到過大阿哥沒有?」

「提過。」奕劻偷窺了一眼,從慈禧太后臉上看不出什麼來,就不肯多說了。

「洋人是怎麼個說法?」慈禧太后問:「是覺得是咱們自己的事,與外國無關不必干涉呢?還是覺得應該有個交代?」

這話透露出一點意思來了。奕劻心想,國家出這麼一場大難,死多少人,破多少財,吃多少苦,搞得元氣大傷,慈禧太后對載漪一定恨得不知怎麼才好。而大阿哥溥儁歪著脖子撅著嘴,模樣兒既不討人歡喜,又不愛念書,一定也是慈禧太后很討厭的。既然如此,不妨說兩句實話。

「回皇太后,各國使臣跟奴才提過,提過還不止一次。奴才覺得很為難,因為這件大事,不是臣下所能隨便亂說的。所以奴才只有這麼答覆他們,兩宮必有妥善處置,到時候你們看好了。」

慈禧太后點點頭:「你這樣答他們很好。這件事……,」她沉吟了好一會,「再商量吧!」

「是!」奕劻略等一會,見兩宮別無垂詢,便即跪安退出。

回到行轅,直隸總督衙門已派了專差,將李鴻章的遺疏送了來,另附周馥的一封親筆信,拜託他當面遞上御前。因為李鴻章與他同為全權大臣,臨終前彼此共事,一切艱難境遇,只有奕劻最了解,遺疏中恐有未盡的意思,亦只有他能補充。遺疏未曾封口,慶王奕劻取出來細看,認為於己無礙,決定替李鴻章多說幾句好話。

因此,第二天明發上諭,所予李鴻章的恤典,更為優隆,說他「輔佐中興,削平大難」。盛讚他此番和議,「忠誠堅忍,力任其難,宗社復安,朝野攸賴」,而「力疾從公,未克休息,忠靖之忱,老而彌篤」,當茲時局艱難,「失此柱石重臣,曷勝愴慟」!

至於加恩賞恤,除已予謚文忠,追贈太傅,晉封一等侯爵,入祀賢良祠以外,「著再賞五千兩治喪,由戶部給發。原籍及立功省分,著建專祠,並將生平戰功政績,宣付國史館立傳。靈柩回籍時,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任內一切處分,悉以開復,應得恤典,該衙門察例具奏。」

恩恤中最要緊的是澤及子孫,這又往往尊重死者的願望,李鴻章的侯爵,當然歸嫡子承襲,所以上諭中指明:「伊子刑部員外郎李經述,著賞給四品京堂,承襲一等侯爵,毋庸帶領引見;工部員外郎李經邁,著以四五品京堂用;記名道李經方著俟服闋後,以道員遇缺簡放;伊孫戶部員外郎李國傑,著以郎中即補;李國燕、李國煦均著以員外郎分部行走;李國熊、李國燾均著賞給舉人,准其一體會試。」

凡此恩恤,除了配享,應有盡有了。死者如此,同為全權大臣的慶王奕劻當然亦很有面子,事實上奕劻這幾天在開封之行,連榮祿亦為之黯然失色。慈禧太后無日不召見,而且每次召見,總要談上個把鐘頭。這樣到了十月初七,奉旨先行回京,慶王奕劻面奏,等過了初十萬壽再走,慈禧太后表示,京中要緊,非他趕回去主持,她不能放心。至於祝嘏虛文,無關緊要。十月初六午刻,並在行宮賜宴,敘的是家人之禮,所以奕劻的兩位格格,亦得入席。父女相見,回想去年逃難之時,老的被逐回京,小的被挾為人質,一時似有不測之禍的光景,真的恍同隔世,不覺喜極涕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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