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四節

李鴻章料事很准,要趙舒翹死,真是不大容易。

首先,慈禧太后就不以為他有死罪,當十二月二十五第三次改定懲辦禍首罪名時,她就說過:「其實,趙舒翹並沒有附和拳匪,只是當初跟剛毅從涿州回來複命的時候,不該以『不要緊』三個字搪塞我。」

這話傳到趙舒翹耳中,大為欣慰,自度必可免死。及至朝命已下,定為斬監候的罪名,先交臬司看管,他還言笑自如,不以為意。他的家人亦很放心,因為有個極大的奧援在!

這個奧援就是趙舒翹的母舅薛允升。此人是翁同譞的同年,刑部司官出身,由主事到郎中,歷時二十二年之久,官運是蹭蹬極了,但卻歷練成了一位律學名家。大概從清朝開國以來,刑部的書辦不但不敢欺侮司官,而且心悅誠服的,只有薛允升一個人。

到了同治十二年,薛允升方始外放為江西饒州府,自此一帆風順,升道員、擢監司、署漕督,光緒六年內召為刑部侍郎,在禮、兵、工三部轉來轉去,轉到光緒十九年,終於升為刑部尚書。其後因為他的侄子薛濟勾結刑部司官,說合官司,連累乃叔,降三級調用,做了一年的宗人府府丞,告老回到西安。

等趙舒翹一出事,刑部尚書開缺,就地取材,順理成章地召薛允升復起,補了他外甥的遺缺,而同時也就要辦外甥的罪。他說過一句話:「趙某人如果斬決,是無天理!」因此,趙家的親屬戚友,都認為薛允升一定會保住趙舒翹的一條命,而況依律本就沒有死法。

無奈洋人的話,比聖旨還重要,李鴻章根據英國參贊所傳達的意見,急電西安。

由軍機處傳出風聲之後,西安城內的士紳攘臂而起,做了一個「公稟」,具名的三百餘人之多。除夕黎明,送到軍機處,軍機章京不敢收受,僵持到中午,並無朝旨,以為不要緊了,方始各散。

大年初一無事,初二召見軍機,為的是商議初三宣布第四次懲辦禍首的上諭,從早晨六點鐘開始,到十一點鐘,猶無結論。

其時西安城裡最熱鬧的鼓樓附近,已經人山人海,群情洶洶,有的要罷市,有的要劫法場,有的主張要挾,如果慈禧太后殺了趙舒翹,就請她回京城去。

然而以巡撫衙門為行宮的慈禧太后,畢竟與軍機大臣作成了決定,趙舒翹不能免於一死,賜令自盡。英年同科,但不煩睿憂,從十二月二十五被看管那天起,就晝夜哭泣,反覆不斷所說的一句話是:「慶王不該不替我分辯!」這樣到了年初一深夜,哭聲忽停,家人還忙著過年,沒工夫理他。到第二天一早,也就是行宮議罪未定之際,發現他已經氣絕了。

自裁的方法聞所未聞,是以污泥塞口,氣閉而絕。

年初三,已死未死禍首十一人均定死罪的上諭,終於發布,而就在這一天,早就奉命監視庄王載勛自盡的戶部侍郎署理左都御史葛寶華,一早到了蒲州。因為他是欽差的身分,所以到了載勛所住的「行台」,驛官照例放炮致敬。

載勛還高卧未起,驚醒了罵人:「無緣無故放什麼炮?」

「欽差葛大人到了!」聽差告訴他。

「莫非是為我的事而來的?」載勛瞿然而起。

聽差騙他,說是欽差過境,特來拜訪。見了面,照規矩先請聖安,然後敘話。載勛殷殷問起行在的情形,葛寶華略略敷衍了幾句,隨即起身告辭,轉往蒲州府衙門。

蒲州知府惠格,首縣永濟知縣項則齡,早就在待命了。葛寶華已看好了一處地方,行台後面有座久無香火的古廟,下令在那裡作為載勛畢命之地。

於是項則齡親自帶人到古廟去布置,惠格則帶領親兵在行台周圍警戒彈壓。一切就緒,葛寶華到達古廟,派項則齡去傳載勛來聽宣上諭。

載勛倒也很氣概,換上全套親王的公服,大踏步走了來,一見葛寶華,用手摸著頸後問道:「要我的腦袋?」

葛寶華不答,只高聲喊道:「有旨!」

聽得這一聲,載勛及在場的官員吏役,一齊下跪,靜聽欽差宣讀上諭。

上諭是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所發:「已革庄親王載勛,縱容拳匪圍攻使館,擅出違約告示,又輕信匪言,枉殺多命,實屬愚暴冥頑,著賜令自盡。派署左都御史葛寶華前往監視。」

賜死亦是恩典,照例應該謝恩。不過,載勛卻想不起這套儀注了,站起身來,漲紅了臉說:「我早知必死。恐怕老佛爺亦活不長了!欽差,跟我家裡人還可以見個面吧?」

一言未畢,廟門外哭聲震天,一個旗裝中年婦人,帶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踉蹌奔來,這就是載勛的側福晉與他的獨子溥綱。

母子倆撲進門檻,抱住載勛的腿,哭得越凶,載勛亦是淚流滿面,一把拉起溥綱,嗚咽著說道:「你總要報效國家,咱們大清朝的江山,萬萬不能送給洋人!」

溥綱只是哀哀痛哭,也不知他聽進去了沒有?她那母親更是失了常度,撲倒在地打了個滾,便即昏厥。當然,這不會影響載勛的「終生大事」,一面有人抬走了他的側福晉,一面有人引著他到了後面的一間空屋。

屋子是特意鎖上的,開鎖推門望進去,空宕宕地只有中間有張踏腳凳,上方由樑上垂下來簇新的一條白綢帶,顯得異常刺目。

「王爺請!」葛寶華低著頭,擺一擺手,作個肅客的姿態。

「欽差辦事真周到,真爽快!」載勛拱拱手說:「來生再見了!」

毓賢本來發配新疆,走到蘭州,有朝旨追來,就地正法,派按察使何福堃監斬。藩司李廷蕭本是由山西調來的,此時署護陝甘總督的關防,心裡在想,監斬應該派他而竟派了何福堃,必是因為他在山西承毓賢之命殺了許多西洋教士之故,看起來遲早不免!於是,跟英年一樣,大年初一結果了自己的性命,是吞金屑自殺的。

毓賢從起解之時,便已有病,聽說定了死罪,更是神智恍惚,奄奄一息,所以正月初四綁上法場,不似載勛那樣死得生氣勃勃。不過,一死之後,卻傳出兩副自挽的對聯,一副是:「臣死國,妻妾死臣,誰曰不宜?最堪悲老母九旬,嬌女七齡,耄稚難全,未免致傷慈孝治;我殺人,朝廷殺我,夫復何憾!所自愧奉君廿載,歷官三省,涓埃無補,空嗟有負聖明恩。」

另一副是:「臣罪當誅,臣志無他!念小子生死光明,不似終沉三字獄;君恩我負,君憂誰解?願諸公轉旋補救,切須早慰兩宮心!」

有人說,這兩副自輓聯,文字雖淺,但怨而不怒,其鳴也哀,不似毓賢的為人,而氣息僅屬之際,亦未必能從容構思,應該是幕友所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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