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三節

「過年還有十天!洋人可是不管的,他們的年,已經過過了!」李鴻章將那份電報使勁搖晃著,「想起來教人寒心!那位老太太自己沒事了,就該她發狠了!」

這是指慈禧太后。她一直怕惹禍上身,如今已可確定,追究責任至懿親而止,不會波及深宮。一旦置身事外,態度便自不同。李鴻章可以斷定,電報上的那「一派官腔」,完全是她的意思,因而有此牢騷。

「咱們也別想過年了。不過,行在不是這麼想,元宵以前,不下定死罪的上諭,那一拖下去,洋人肯答應嗎?」李鴻章看著他的幕友說:「無論如何得想個法子,在年內有個確實的了結。」

李鴻章的幕友很多,此時陪坐的,卻只三個人,一個是楊士驤,另一個也姓楊,就是戊戌政變中很賣過一番氣力的楊崇伊。上年外放為陝西漢中府,這是個「沖、繁、疲、難」的要缺,本來很可以展布一番,不想冤家路狹,端方由臬司調補藩司,成了他的頂頭上司。端方當京官時,與名士多所往還,而楊崇伊則專門跟名士作對,文廷式就在他手裡栽得好慘。度量不寬,而又好用權術、喜作威福的端方,為故交修怨,常找楊崇伊的麻煩,已有不能安於位之勢。正好李鴻章調補直督,進京議和,誼屬至親,拜託「老姻長」電調入幕,擺脫了端方的杯葛。

再有一個叫徐賡陛,字次舟,浙江湖州人,久在廣東當地方官,是個強項令,跟洋人辦交涉,不亢不卑,毫無假借,因而李鴻章特為將他從廣東帶進京,頗為倚重。

徐賡陛善於折獄,在廣東的傳聞很多,問案定罪,常有出人意表的奇計。此際看兩楊相顧不言,便慢吞吞地說道:

「局面搞成這個樣子,真該參中堂一本!」

此言一出,二楊色變,李鴻章臉上亦有些不自然,「次舟,」他說:「局面搞成這個樣子,我應該擔什麼責任,請教!你知道的,我這幾年很虛心,只要說對了,我一定認錯!」

「中堂莫認真!」徐賡陛笑道:「聊為驚人之語,破悶而已。」

「次舟也是!」楊崇伊埋怨他說:「這個時候還開玩笑!」

「倒也不是開玩笑。」徐賡陛正色說道:「若要年內能結這重公案,非用條苦肉計不可。倘有人蔘中堂因循誤國,封奏一達御前,老太后總不忍心讓中堂替她代過吧?」

「好!」李鴻章立刻就明白了,參他「因循誤國」,實在就是指責慈禧太后,這樣旁敲側擊,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實在是個好辦法。

楊士驤也明白了,「我看這樣,給端陶齋一個密電,請他托一位都老爺放一炮。」

李鴻章點點頭,「可以!」他說:「一客不煩二主,索性就請次舟擬個稿子。」

徐賡陛的筆下很來得,聞言拈筆,一揮而就,內容是托端方代為請一位奏劾李鴻章,道是和議數月,開議兩次,只為洋人要辦罪魁,而李鴻章壅於上聞,不以實情出奏,因循敷衍,不知和議成為何日。帝都蒙塵,宗廟不安,實有誤國之罪。

這些話罵的是誰,慈禧太后當然明白,尤其是抬出宗廟這頂大帽子,更可以壓倒她。所以這封電報一發,李鴻章的心事解消了一半。

到得第三天,西安尚無電旨,而十一國公使聯銜的照會,已經送到,除了照口頭上提出的辦法懲治禍首以外,並要求派員監視行刑。緊接著又有第二個照會,要求將徐用儀、許景澄、袁昶、聯元、立山等五大臣,開復原官,以示昭雪。

這兩件照會,當然亦是即時電奏西安,而複電除了五大臣開復原官,可以曲從外,其餘一概不允。不知道徐賡陛的那條苦肉計,行而不效,還是尚未到見效的時候?而時不我待,灶王爺已經「上天」奏好事去了,「下界」卻猶未能「保平安」,李鴻章只好耐心等一兩天,再作道理。

那條苦肉計似乎見效了。十二月二十五,西安有一道上諭,第三次懲治禍首,載勛賜死,載漪、載瀾發往新疆,永遠監禁,先行派員看管;毓賢即行正法;剛毅追奪原官;董福祥革職降調;英年、趙舒翹斬監候;徐桐、李秉衡革職,撤消恤典。另外又有一道上諭:「啟秀、徐承煜即行革職,所犯罪名由奕劻、李鴻章即行奏明,從嚴懲辦。」

慈禧太后讓步了,讓得不多,原意討價還價,尚有磋商的餘地。誰知各國的觀感,異常惡劣,認為第一、載漪、載瀾二人,已經說明白予以「假死罪」,而連這一點名義上的罪名都不肯承認,足見並無悔禍之意;第二、英年出過懸賞殺洋人的布告,趙舒翹助剛毅縱容拳匪,是盡人皆知的事實,而定罪為「斬監候」,明明有貸其一死之意,對各國是一種欺騙。

於是,英國公使薩道義派參贊面告李鴻章:「戴漪、載瀾改假死罪,已經從寬,如果中國政府仍舊庇護,禍將及身。」

嚴重的警告以外,還有驚人的舉動,年三十上午德國公使穆默特訪李鴻章,一見面就說:「剛才我從瓦德西將軍那裡來,他已經下了命令,在中國新年的正月初五,親自帶隊出京。」

李鴻章大驚失色,急急問道:「瓦帥帶隊到那裡?」

「我知道。不過軍事機密,我不能泄露。」穆默又說:「明天各國公使會議,草擬你們第三次懲治禍首的照會。不過,會議是形式,實質上並無變化。前次照會所提出的要求,已由各國政府批准,不能再改的。」

「何必如此?」李鴻章低聲下氣地說:「各國既然願意修好,何不稍微通融?」

穆默笑笑不答,停了一下方說:「今天我來奉訪,是基於友誼;公事不便再談了。」

見此光景,李鴻章只有一個要求可以提出:「穆公使,我立刻把你的意思,電奏西安。請你無論如何勸一勸瓦帥,暫時不必有所動作,等西安的複電到達,如果他不滿意,再定行止。可以不可以?」

穆默剛走,法國及日本相繼派人來傳話,證實了瓦德西確已作了派軍出京的決定,及至赫德來報告同樣的消息時,李鴻章的幕友,已將電報擬妥,臨時又加上幾句,並標上「即到即轉,不準片刻延擱」的字樣,發了出去。

「今天是庚子年最後一天。清朝開國到今兩百六十年,沒有比今年更慘的,今年這一年沒有比今天更慘的!我少年科甲,中年戎馬,晚年洋務,結果落得個象今天這樣仰面求人,想想真是心灰意懶,生趣索然!」李鴻章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凄然淚下,一步重似一步地走回卧室,將房閉上了。

「憂能傷人!」楊崇伊悄悄說道:「中堂一身關係很重,我們總得想個法子,讓他寬心才是。」

「要寬心,只有西安回電,准如所請。」楊士驤憂形於色地,「我看還有得磨。」

「不會!」徐賡陛極有把握地,「一定會准。」

「萬一不準呢?」楊士驤問。

「不準也得准!」徐賡陛說:「今天除夕,苦中作樂,醉他一醉,為中堂謀一夕之歡。」

「慢來,慢來!次舟,你說不準也得准,這話作何解釋?」

「今天不準,橫豎有一天准,到了時候,不管西安有沒有回電,準不準所請,回覆各國,說是已有回電旨批准才是。」

「那,那以後呢?」

「嗐,莘伯!」徐賡陛不耐煩地說:「什麼叫『全權』?遇到這時候還無『權』求『全』,莫非真的等瓦德西帶隊出京時,死在他的馬前?」

「透徹,透徹!」二楊異口同聲地說。

事情等於已作了決定。為了行在不致受瓦德西的威脅,從權處置,並不算錯。事實上,徐賡陛料得很准,西安回電,果然准了。

電旨一共兩道,第一道是答覆英國公使派參贊來轉達的意見,說是「英年、趙舒翹情罪較輕,是以加恩定擬,今來電稱該使語意決絕,為大局計,不得已只可賜死。」第二道電旨說:「朝廷已盡法懲辦禍首,而各國仍不滿意,要挾甚迫,現存諸人,即照前次照會辦理,實因宗社民生為重,當可止兵,不致再生枝節,茲定初三日降旨,初六日懲辦,惟英、趙已無生理,或通融賜死。啟、徐並索回自行正法。該親王等迅速密籌,或請美、日等國及赫德等轉圜,能否辦到,並商明已死諸人,不再追咎,即日電復。」

「算是定局了!」楊士驤舒口氣說:「我馬上回中堂。」

等李鴻章看完電報,幕僚建議,應該立刻托赫德去聯絡,將英年、趙舒翹由斬決改為賜死,以及啟秀、徐承煜自日本軍隊中要回來,這兩件事辦妥之後,即刻電復行在,了卻一件大事。

「不必!」李鴻章說:「啟、徐二人正法的電旨到了再去要人,也還不遲,英、趙二人,洋人只是要他們死,怎麼死法,無關緊要,不必徵求同意。」

「然則辦照會通知各國公使?」楊士驤問。

「不必!先口頭通知,過兩天再辦照會。」李鴻章說:「趙展如是不是死得成,大成疑問。要擬個電報給榮仲華,放鬆不得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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