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五節

除了御膳以外,還得供應扈從的王公大臣、大小官員、隨駕士兵的伙食。王公大臣的「一品鍋」,畢竟有限,大小官員、太監、士兵的人數不少,只有以大鍋菜相餉。懷來縣向來沒有豬肉鋪,由縣衙門裡的廚子親自動手,宰了三頭豬,留下上肉供御膳,豬蹄作一品鍋,其餘的皮肉臟腑,加上蔬菜,爛煮成幾大鍋雜膾,不問身分,每人一杓菜,一碗粥,另外兩個黑面饃。但供應不能遍及,難免騷擾,如說為了覓食,還情有可原,而事實上不止於此。因此,吳永除辦大差以外,還得接受百姓的呈訴,真有焦頭爛額之感。

到得下午五點鐘,天猶未黑,而傳膳已過,慈禧太后再次召見吳永,她穿的是吳老太太所遺的一件呢夾襖,皇帝穿的是吳永的藍湖縐夾袍與玄色寧綢馬褂,威儀稍整,與榆林堡所見的模樣大不相同了。

「很難為你!差使辦得這樣子,真不容易了。」慈禧太后說道:「我跟皇帝只住一兩天,不至於過分累你們。你差使上如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儘管跟我說。」

這一下,吳永自然想起士兵的騷擾,當即據實陳奏。慈禧太后一聽便皺眉了。

「這些人實在可恨!我在路上已吩咐馬玉昆嚴辦,一次正法了一百多人,梟首居庸關,那知道還是不能禁止。如今我只有特許你,遇有士兵搶掠,不問是誰的隊伍,准你拿住了就地正法!」

等吳永領旨退出,慈禧太后隨即召見軍機,依舊是慶王領班,連剛毅、趙舒翹,一共三個人,行完了禮,靜靜待命。

慈禧太后經過這半天的休息,精神大好,思路亦依舊十分敏銳,在千頭萬緒中,把握住最急要的幾件事,首先是何去何從,得定規下來。

剛毅仍然是勇於任事的態度,不等慶王開口,便即回奏:

「自然是駐蹕太原,可進可退。」

「怎麼走法?」

「經張家口,過大同,進雁門關往南走。」

「太原離京城不遠,洋人會不會得寸進尺,追了過來?」

「不要緊!」剛毅答說,「洋人如果想到山西,得南下石家莊,越過太行山,穿井陘才到得了,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要責成毓賢、董福祥守住娘子關,保聖駕萬無一失。」

「如果從咱們來的路上攆了來呢?」

「這……,」剛毅想了一下說,「馬玉昆的隊伍不少,讓他抽幾營守居庸關、南口好了。」

慈禧太后點點頭:「好!咱們一件一件辦,馬上寫旨,讓毓賢、董福祥守井陘,山西藩司李廷簫趕緊來迎接。馬玉昆守居庸關,不但要攔住洋人,散兵游勇亦不準放出來!」

於是趙舒翹先退出去,找個地方坐下來擬旨,慶王與剛毅留在御前繼續談第二件大事。

「留京辦事得要有人。」慈禧太后直截了當地說:「榮祿是一定要的。此外,你們看,再派誰?」

「留京辦事大臣,一要資望相當,二要肯盡心辦事。崇綺、徐桐都沒有出來,奴才保薦這兩人,隨同榮祿一起辦事。」

「留京辦事,要跟洋人打交道,這兩個人肯嗎?」

「跟洋人打交道是榮祿的事,讓崇綺、徐桐在一起,遇事據理力爭,就不會太吃虧。」

這不就成了掣榮祿的肘了嗎?慈禧太后心裡不以為然,但一時想不起還有什麼人合適,只好同意。

「還有件要緊的事,跟來的官兵不少,陸續還有人會趕到行在來,糧餉一項,要趕緊籌劃。」

「是!」剛毅答說:「奴才請旨,降旨各省,將明年的京餉,一律提前報解太原。」

「一律報解太原?」慈禧太后問道:「咱們就不回京了嗎?」

一句話問得剛毅瞠然不知所對。心想自己是錯了,如果各省京餉一律報解太原,不但會招致嚴重的誤會,以為朝廷連京城都不顧了,而且壇廟祭享,八旗糧餉,以及在京大小衙門的開支,皆無著落,更是一大窒礙。

「我看,除了山西本省的京餉以外,另外就近指定一省報解太原,行在夠用就行。此外,」慈禧太后沉吟一下說:「京里還不知道怎麼樣了?只好暫且解到保定,責成直隸藩庫收存,非奉旨意,不準動用。」

奏對已畢,即時擬旨呈閱,但至封發時,卻成了難題,因為上諭只是白紙黑字,並無任何籤押,可資為憑信的,只是鈐用軍機處銀印的印封。向例皇帝出巡,派出隨扈的軍機章京以後,指定專人掌管銀印。這一次倉皇出奔,軍機章京只出來了一個姓鮑的,銀印還留在京里。沒有印封,就不能發上諭,此事大費躊躇。

就這時候,吳永來商量如何整飭軍紀,又談到甘肅藩司岑春煊,亦已帶兵趕到懷來保駕。剛趙二人一聽到這個消息,臉上不約而同地擺出鄙夷的神色,同時「嘿,嘿」冷笑。

「莫非他亦要你供應?」趙舒翹撇一撇嘴說:「你這麼一個山僻小縣,那來那麼多閑飯,供養不相干的人?」

吳永覺得他這話很刻薄,心中不免反感,當即答說:「他是領了勤王兵來的,似乎不能不一例招待。」

「他是奉旨防堵張家口的,離著這裡還有兩百里路呢!跑到這裡來幹什麼?他既然擅違旨意,你何必理他?」

吳永不知剛趙二人,為什麼對岑春煊如此不滿?不過說起來也是為他設想的好話,不宜再爭辯。話不投機,告辭就是。

「慢慢,漁川!」趙舒翹突然拉住他說:「我有件事跟你商量。現在要發廷寄,可是軍機處的印信沒有帶出來,想借你縣裡的大印一用。如何?」

發上諭借用縣印,這怕是從雍正七年創設軍機處以來,從未有過的奇事,吳永正不知如何作答,剛毅開口了。

「這件事我覺得頗為不妥!向來借印要平行衙門,方合體制。借用縣印,似乎太不稱了!」

「這是什麼時候,還講體制?」趙舒翹亦是很不以為然的神情:「有縣印可借,已是萬幸。要知道,在這條路上,只怕任何部院的國防印信,都不及懷來縣那塊『豆腐乾』管用。如說一定要平行衙門的印信,庄王帶著步軍統領的大印,不妨借用。可是八百里加緊的文書,恐怕驛站反而視為無關緊要,轉成遲誤。」接著又向吳永說:「漁川,你總知道的,從來廷寄都是交兵部專差寄遞,普通驛站,那識得其中的輕重。你別聽老頭子的話,管自己辦去。」

「是!」

吳永趕回到縣衙門,取十個沒有銜名的白紙大公文封,在正中蓋上縣印,親自送了去。步出大堂,只見門上傳報:「王中堂到!」

接著一輛單套的騾車,已直入儀門,吳永迎上面去一看,王文韶已由他的長子王稚夔扶著下車了。

他跟吳永素識,此時自然不必作何寒暄,只說:「當時來不及隨駕,今天才趕到。」

「中堂辛苦了!」吳永答說:「公館已經預備好了。不遠!」

「我不走了!累得寸步難行,就在你衙門裡住一晚再說。」

住一晚固無不可,無奈衙門的所有差役,連吳永貼身的聽差,都派出去供奔走了,而貴賓不能沒人伺候,是一大為難之事。迫不得已只好由吳永的寡嫂親自下廚,草草設食,而在王文韶父子已是無上盛饌,飽餐已畢,隨即上床,少不得還有幾句話交代吳永。

「漁川,拜託代為陳奏,我已經到了,今天實在累得不得了,不能到宮門請安,準定明天一早入值。」

「是!」吳永惦念著剛、趙二人在等候印封,答應一聲,掉頭就走。

「喔,還有件事,請你務必代為奏明,軍機的印信,我已經帶來了。至要、至要!」

「那太好了!」吳永亦代為欣慰:「今天剛、趙兩位,還為印信大抬其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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