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節

造化弄人,偏偏這張紙條是為崔玉貴手下的親信太監小劉撿到了。打開來一看,嚇一大跳,趕緊很仔細地照原來的疊痕,重新折好。

等崔玉貴一回宮,小劉忙不迭地將那紙條送了上去,由於神色嚴重,崔玉貴便問:「什麼玩意?」

「我說不上來,反正總有場大禍!」

崔玉貴嚇了一大跳,待動手去拆那紙條,卻又為小劉一手按住。崔玉貴不悅,呵斥著說:「你這是幹什麼?」

「二總管,你先別拆,等我告訴了你,你再拿主意。」小劉是放得極低的聲音:「這張紙,你看清楚了,是張洋紙,裡面是洋鉛筆寫的字,只有一行『設法留皇上在京,主持和議。』」

一聽這話,崔玉貴毫不遲疑地把紙條拆開,細看果然是這麼一行字,而且稍加辨認就看出來了,是珍妃的筆跡。

「這張紙那兒來的?」

「在符望閣西面牆外撿的。」

「是你?」

「是!」小劉說:「也真奇怪!我都有一個多月沒有打那兒經過了,今天心血來潮,想去看看,誰知道就撿了這麼一張紙。」

「好!小子,你有造化。」

說完,崔玉貴直奔樂壽堂。其時已經下午五點鐘,雖然初秋的白晝還很長,太陽尚未下山,可是按規矩,宮門已應關閉下鑰,只為慈禧太后這天第八次召見榮祿,所以宮門未閉,而崔玉貴亦必得等榮祿走了以後,才能見到慈禧太后。

這一等等了有半個鐘頭,榮祿辭出,而宮門依然未閉,說是還要召見載漪。趁這片段空隙,崔玉貴直趨慈禧太后御座左右,請安說道:「奴才銷假。」

「你回來了!外面怎麼樣?」

「可不大好!」崔玉貴答說:「街上沒有什麼人了!聽說洋兵是打東面來。」

「那還用你說,從通州過來,當然是打東面來。」

碰了個釘子的崔玉貴,心裡格外有警惕,「老佛爺這會兒可有工夫?」他很小心地說:「奴才有事回奏,這件事三言兩語說不完。」

「你說吧!」

「是,奴才先請老佛爺看樣東西。」

等崔玉貴將那張紙條拿出來,慈禧太后一看是洋紙,便連想到皇帝,臉上立刻就縮緊了。

及至看完,慈禧太后的神色大變,嘴角與右眼牽動,太陽穴的青筋突起,那副心血上沖的怒容,在見過不止一次的崔玉貴,仍然覺得十分可怕。

「這張紙是那兒來的?」

「劉玉撿到的。」劉玉就是小劉,「在符望閣西牆根撿的。」

「你說,是怎麼回事?」

「奴才不敢胡猜!」

「誰要你胡猜?」慈禧太后沉著臉說:「你就不查一查嗎?」

「奴才得請老佛爺的旨,不敢胡亂動手。」

這句話答得很好。慈禧太后點點頭,臉色又變了,這一次變得十分陰沉。而就在此時,太監來報,載漪已經奉召而來,在外候旨。

「讓他回去吧!」慈禧太后厭煩地揮一揮手,接著又問:

「蓮英呢?」

等將李蓮英找了來,慈禧太后將紙條交了給他,並由崔玉貴說明經過,然後問他的意見。

「老佛爺不必當它一回事!這會兒也沒有工夫去理這個碴兒,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李蓮英一向言不虛發。要說了,慈禧太后總會聽從,即或有時意見相左,慈禧太后亦會容忍。誰知這一次竟大為忤旨!

「哼!我不知道你安著什麼心!你沒有工夫你走開,別在我跟前胡言亂語!」

這幾句話,在慈禧太后訓斥載漪之流,算不了一回事,對李蓮英來說,就是「嚴譴」。他不敢多說,碰個頭悄悄兒退了下去,心裡卻頗為自慰,輕輕易易地脫出了漩渦,可以不至於做出任何對不起皇帝的事。

由於李蓮英的被責,激發了崔玉貴的雄心,久屈人下,當了多少年的「二總管」,這一回自覺有取李蓮英的地位而代之,成為「大總督」的希望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而也就「福至心靈」,一下子把這件事想通了,「事情明擺在那兒,」他說,「有人寫了這張紙條,託人帶給另一個人,受託的人,把這張紙條弄丟了。鬼使神差讓劉玉撿到了,真是老天爺有眼!」

「嗯!」慈禧太后問道:「那兩個人是誰呢?」

「一個是……」崔玉貴毅然決然地說出口來:「珍主子。」

「字跡不錯吧?」

「不錯!」

「不知道什麼時候掉的?」

「一定是今天。紙條還很乾凈,再說,隔一天也早就掃掉了。」

「你派人到永和宮去看看,我等著你回話。」

崔玉貴派了個很機警的太監去打聽動靜,回來報告:永和宮一定出了事,上上下下都哭喪著臉。有個叫壽兒的宮女,被三四個宮女輪班看守著,屋子外面還有太監守衛,說是怕壽兒尋死。

「那就是了!」崔玉貴立即奔回樂壽堂復命,同時建議,召瑾妃來詢問。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說:「不必!永和宮的,為人老實。

她不知道這回事!」

「這,奴才就不明白了。」

「如果她知道,就不怕傳信的人上吊,那不就滅口了嗎?照現在看,她們都不知道內中寫的什麼,只是怕傳信的事發覺,我會查問,所以不敢讓傳信的人尋死!」

「是!」崔玉貴心悅誠服地說:「老佛爺聖明。」

話到此處,慈禧太后就不再說下去了。顯然的,對於瑾妃,她是諒解的,至於珍妃的「罪孽」是更深重了!崔玉貴猜想,慈禧太后此刻是考慮處置珍妃的辦法。

其實,如何處置珍妃,在慈禧太后看並不是一件很為難的事,她是在考慮自己的行止。這一天召見榮祿八次,反覆商量的,就是走,還是不走?經過八次的垂詢,她一時未曾想到的疑問,以及榮祿起初不肯明說的話,差不多都被發掘出來了。然而她並未完全被榮祿說服。

榮祿一再力言的是:「聖駕萬萬不可出巡!應請當機立斷,施行安民的辦法。非將載漪等人置諸重典,不足以挽危局而贊大猷,釋群疑而彰慈仁。」談到「出巡」的地點,榮祿表示,不論熱河行宮,或者一度提到過的山西五台山,皆非樂土,因為若不議和,則我能到,洋人亦能到,而如決心議和,則眼前即可設法謀求停戰,根本不必「出巡」。

如果慈禧太后真的要走,榮祿已經聲明,潰兵滿地,號令不行,萬一驚了駕,他只有徒呼奈何。倒不如深居禁城,反來得安全。那時他會親自擔任守衛大內,保護聖躬之責。至於議和一事,李鴻章與張之洞已分別奉派為頭、二等全權大臣,在上海與漢口跟洋人談判時,得以便宜行事,很快便可停戰。在京師,榮祿認為奉懿旨賜瓜果食物,已留下很好的轉圜的餘地。最後榮祿還留下一著棋,撤走甘軍以後,趁使館洋兵疲憊鬆懈之際,劫持各國公使,逼得洋人非和不可。

話是說得很有道理,但慈禧太后還是不能明白宣示,一定不走。第一、想到聯軍包圍紫禁城,不免心悸;第二、這場滔天大禍,是由戊戌政變演化而來,洋人很可能提出這麼一個條件,議和可以,先請皇帝複位。那一來,自己是非交出政權不可了!但如「出巡」在外,則閃避搪塞,怎麼樣都可以想得出法子。

如今有珍妃的這張紙條,慈禧太后更覺得自己的所見不差。不過,要走非先說服榮祿不可,派誰留守,主持和議,亦是一大難題。

「唉!」她不自覺地嘆口氣:「真煩人!」

「船到橋門自會直。」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邊的李蓮英,勸慰著說:「老佛爺請寬心。多少大風大浪都經過了,奴才決不信這一回會過不去!」

「這一回不比往常。」慈禧太后又嘆口氣:「這會兒有當年六爺那麼一個人在,就好了。」

「六爺」是指恭王奕訴。當年文宗避難熱河,京里就因為有恭王留守,主持對英法的和議,大局才能穩定下來。如今環顧皇室,及得上恭王一半的都沒有一個。就是忠藎幹練的大臣,榮祿又何能比當年的文祥?撫今追昔,慈禧太后興起一種好景凋零,木殘葉禿的蕭瑟凄涼之感。

也因此,四十年前倉皇出奔,避往灤陽的往事,又兜上心頭。當時魂飛魄散,只覺能逃出一條命去,是僥天之幸,但以今視昔,則欲求當年的處境亦不可得!那時,通州還有僧王與勝保在抵擋,京里,肅順雖可惡,才幹還是不錯的,乘輿所至,宿衛森嚴,供應無缺,軍機章京照樣背著軍機處的銀印「趕烏墩」,沿途隨時可以發布上諭。此刻呢?連抓幾輛大車都困難,其他還談得到什麼?

這樣一想,更覺愁煩,「聽天由命吧!」她說:「反正什麼樣也是死!」

「老佛爺!」李蓮英急忙跪了下來:「可千萬自己穩住!不然,宮裡先就亂了!」

這話使得慈禧太后一驚!立刻就想到了珍妃的那張紙條,如果宮裡一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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