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八節

縱然如此,折中的內容還是泄漏了。陳夔龍心裡大為嘀咕,細細盤算,第一,只是署理順天府尹,替人受過,太覺不值;第二,載漪既然列名指參,可見得心有不慊,以後處處找麻煩,遲早會栽倒在他手裡;第三,大局日壞一日,順天府上要應付宮廷,下要安撫百姓,中間還有許多達官貴人,有事央托,不說別的,僅是抓車這件差使就吃不消了。

這樣一想,決意求去,找到榮祿,當面懇求。起初,榮祿還不肯放他走,最後談到載漪的居心險惡,榮祿才覺得不能不替他安排。第二天奏明慈禧太后,以原任順天府府尹,署理太僕寺正卿王培佑回本任,而陳夔龍則接王培佑的事,署理太僕寺正卿。

就在這樣走馬換將的第二天,大局急轉直下地壞了下去。日俄英美法意奧七國聯軍,共一萬八千多人,在天津編組完成以後,七月初十開始進軍京城,到得北倉地方,與亂兵及義和團一場混戰。結果李秉衡所統的勤王之師,聞警先潰,宋慶、馬玉昆及直隸提督呂本元所部,不支而退。裕祿退到楊村,聯軍接踵而至,不獨立足無地,連個喘息的機會都沒有。最後避入一家棺材店,也許是觸景生情之故,就用隨身所帶的一把牙柄小手槍,朝自己太陽穴開了一槍。

消息到京,慈禧太后大為震動,召見軍機、御前、總理衙門的大臣,眼圈紅紅地,只說:「局勢壞到如此,你們總要想個法子才好!」

唯一的法子就是儘速議和,但袁昶、許景澄的血跡未乾,誰也不敢自蹈虎尾,無非一些敷衍的話,電催各省勤王,下詔激勵民心士氣之類。不過,慷慨激昂的還是有,最顯得赤膽忠心的是,剛由前線回來的李秉衡!

「回皇太后、皇上的話,勤王之師,倉卒成軍,一上了戰場,不免膽怯。」他先為所部不戰而潰辯解一句,接著說道:「臣與端王、庄王商議,都說義和團還可以一用,臣不才,願意率領義師,親效前驅!」

「能夠你去擋一陣,再好不過。」慈禧太后是病急亂投醫的口氣:「既然定規了,你要早早出發才好!」

「是!」李秉衡答說:「臣明天就帶隊出發。」

「好,好!」慈禧太后向戶部尚書王文韶大聲說道:「戶部先撥五萬銀子,作為兩個月的恩餉!」

王文韶不大聽得明白,不過碰頭總沒有錯,伏倒磕個響頭,答一聲:「是!」

「謝皇太后的賞!」李秉衡謝了恩又說:「臣還要求皇太后賞一樣東西。」

「你要什麼?」

「臣想請皇太后賜寶劍一把,以為鎮陣之用!」

「鎮陣?」慈禧太后問:「還要擺陣法?」

「是!」

「那好!給你一把寶劍好了。」

宮中的好劍多得很,慈禧太后退朝以後,就叫人摘下一把乾隆年間所造的龍泉劍,頒賜李秉衡。他倒也言而有信,果然在第二天便帶領三千人出師。

事先仿照「登壇拜將」的說法,將領頭的、原住在庄親王府的義和團大師兄,請上高台,端然正坐,李秉衡朝服朝冠,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禮。看熱鬧的人,詫為奇觀,知禮的說是褻瀆朝廷的體制,但有人為李秉衡辯護,說他拜的不是大師兄,而是大師兄手中抱著的那把御賜的龍泉寶劍,不算失禮。

除了寶劍以外,還有鎮陣的法物,一面黑色長幡,名為「引魂幡」;一面綉著風雲雷火的大旗,名為「混天旗」;一把長柄紅色大羽扇,名為「雷火扇」;一對形狀不一的銀瓶,名為「陰陽瓶」;一個極大的銅製連環,一套九個,名為「九連環」;一把形似如意的雪亮銅鉤,名為「如意鉤」;再有一把上畫火焰、岳廟中小鬼所持的木牌,名為「火牌」。連同龍泉劍,共稱為「八寶」。

李秉衡帶領「八寶」鎮陣的三千義和團,一出京城,就溜走了好幾百人。京中慈禧太后以及徐桐、載勛等人,還在盼望捷報,那知傳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壞。

七月十四,蔡村失守,宋慶退到通州的於家圩,十五,勤王之師張春發、夏辛酉所部,在河西務大敗,死者十之四五,潞河為之不流。還有陳澤霖的一支勤王新軍,本跟李秉衡在河西務附近,一聽炮聲,嘩然大潰,李秉衡也就只好退到通州了。

到此地步,除了徐桐與他的高足啟秀,還相信有天兵天將下凡助戰的奇蹟出現以外,其餘沒有任何人再存著能夠擊退聯軍的希望。因此,各人有各人的打算。當然,軍機大臣不能只為個人之計,還得顧到慈禧太后與皇帝。

「總得替兩宮預先籌一條退路才好!」趙舒翹向剛毅說:

「我看仍舊只有到熱河。」

「這件事很麻煩。宮裡多少人,多少輜重,得要預備多少輛車?」

「不要緊!」趙舒翹答說:「陳筱石預備得有二百輛在那裡。」

「都讓亂軍抓去了!」剛毅大搖其頭:「我看不行。而且,陳筱石已經交卸了。」

「雖已交卸,人還在順天府衙門。到此局面,還分什麼彼此,只有拿這個差使硬套在他頭上。」

「好吧!你試試看!」

陳夔龍是何等角色?趙舒翹那一套搬不動他。而王培佑庸懦無能,不獨抓不到車,連陳夔龍原來移交下來的八十輛都讓武衛軍硬借走了。同時,榮祿怕慈禧太后一走,外則影響民心,內則有載漪竊號篡位之虞,所以對此事根本不起勁。

趙舒翹白忙了一陣,看看不會有結果,也就落得省事了。

軍事是決沒有轉敗為勝的可能了!唯一的希望是能夠及時用和議將聯軍擋住在京城外面,這點希望又完全寄托在李鴻章身上。當德皇宣布以老將瓦德西為聯軍統帥的同一天,朝廷降旨,特授李鴻章為全權大臣,即日電商各國外交部,先行停戰。而逗留在上海的李鴻章,卻以體弱致疾為由,電請賞假二十日作為答覆。

於是色厲內荏的載漪,又要殺大臣立威了!他的摺子雖一參十五人,但自問能動得了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內閣學士聯元,以守舊派而因他的女婿——當年「翰林四諫」之一,因學政任滿回京,納江山船妓為妾而自劾的寶廷的長子,壽富的影響,一變而為新黨,以致為載漪所厭惡。五月間連叫三次「大起」,廷議和戰時,載漪就要殺他,但因他是庄王府的「包衣」出身,載勛不能不救。這一次可就不管他了。

另一個是兵部尚書、總理大臣徐用儀。此人籍隸浙江海鹽,軍機章京出身,但以底子是個舉人,所以在仕途上吃了虧,光緒十九年爬到吏部侍郎以後,就上不去了,而年紀已到七十。頗有人勸他急流勇退,他的女兒親家,也是「翰林四諫」之一的黃體芳,由浙江寄一封信給他,拆開來一看,只有「水竹居」三字。原來這是徐家別業的名稱,黃體芳的意思,當然是勸他退歸林下,安享清福,而徐用儀不受勸。

他也有他的想法,辛苦了一輩子,自問亦是朝廷的要角,而七十三年,不說入閣拜相,連個一品都沒有巴結到,未免於心不甘。他的打算,總要做一任尚書再告老,也還不遲。

這樣到了上年十一月里,機會來了。吏部尚書孫家鼐,因為辦京師大學堂有新黨的嫌疑被舊派排走。孫家鼐是狀元,吏部去了一狀元,來了一狀元,兵部尚書徐郙,調補孫家鼐的遺缺,而徐郙的遺缺,則以榮祿的推薦,由徐用儀調升。

在他當侍郎時,漢尚書由漢軍徐桐佔缺,及至徐桐升大學士,奉旨仍管吏部,所以徐用儀始終是他的部屬。但徐桐並不念同姓之誼,與徐用儀非常不睦。這有兩個原因:第一、徐用儀兼總理大臣,凡是辦洋務的,都是徐桐的仇人;第二、徐銅雖是個通人所看不起的翰林,但他又看不起只得一榜的徐用儀。前幾年友好勸他及早抽身,就因為知道兩徐不相得,怕他遭受徐桐的毒手。結果,畢竟不幸而言中了。

其實,載漪對徐用儀並無多大惡感,只為徐桐有殺徐用儀的意思,載漪便無可無不可地來拿他開刀了。

正在草擬奏摺時,載漪趕到了,主張將系獄已久的立山,一併列入,載漪自然同意。載漪此舉倒不儘是為了修口袋底爭風的私怨,事實上是立山酒醋局的巨宅,被神機營、武衛軍、義和團幾番搜劫,已成了一個空殼子。如果不殺立山,反而無以交代了。

天氣也怪,從七月十五起,就是陰沉沉地彷彿為一片愁雲慘霧所籠罩,偶爾還有霏霏細雨,那種蕭索的氣象,不由得令人興起國破家亡之感。這樣到了第三天,步軍統領庄親王載勛受載漪的指使,上午八點鐘派兵將徐用儀、聯元逮捕。同時,載漪進宮面奏,說徐用儀、聯元勾結洋人,立山家掘地道接濟西什庫,皆是確鑿有據,請旨立即正法。

等軍機大臣奉召入見,慈禧太后已在倉卒之中作了決定,並已傳旨刑部,召軍機面諭,不過擬旨而已。榮祿自然要爭,他說:「外面消息很緊,京師很危險,這個時候,似乎不宜殺大臣。即令有罪,亦要審訊明確,何況今天是文宗顯皇帝的忌辰,照例停刑。可否暫交刑部監獄,到明天問明了再辦?」

「現在已顧不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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