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七節

下午一點多鐘,驕陽如火,曬得狗都伸出了舌頭,而菜市口卻有好些人站在烈日之下,大多是白長衫、黑馬褂,袁、許兩家的親友,趕來見最後一面的。

刑部的車子畢竟到了,一直駛入北半截衚衕臨時用蘆席所搭的官廳。徐承煜高坐堂皇,面有得色,一見袁昶與許景澄的服飾,便即大聲叱斥番役:「你們當的什麼差,怎麼不把犯人的官服剝下來?」

「你別罵他們!」袁昶高聲說道:「我們倆雖逮下獄,並未奉旨革職。照例衣冠受刑。你身為刑部堂官,連這個規矩都不懂?」

徐承煜語塞,一時有些手足無措。監斬的差使,當過不止一回,但從未見過臨刑的人,還能侃侃然講道理,所以心理上毫無準備。不知道怎麼回答,甚至想找句話掩飾窘態都辦不到,只是漲紅著臉發愣。

「我們是死了!可是究竟是什麼罪,得了幾句什麼考語,而受大辟之刑?」袁昶揚臉問道:「請監斬官明白見示,也好讓我們瞑目於地下。」

「這是什麼地方?」徐承煜有些惱羞成怒了,「還容得你們來講道理!」

決囚本來有一套很嚴密的程序。立決人犯雖不比朝審秋決那樣需要「三複奏」,至少須經過都察院刑科給事中這一科,認為上諭沒有不便施行之處,無須「封駁」,方始「發鈔」交刑部執行。只是大亂之世,一切從簡,殺人也方便了,此時只憑徐承煜一聲叱喝,兩顆人頭就很快地落地了。

袁昶與許景澄之死,為人在納涼聽炮聲之餘,平添了許多話題。有個傳說,頗為盛行,說袁昶臨刑之際,對劊子手笑道:「且慢!等我吟完一首詩。」

詩是一首七律:「爽秋居士老維摩,做盡人間好事多。正統已添新歲月,大清重整舊山河。功過呂望扶周室,德邁張良散楚歌。顧我於今歸去也,白雲堆里笑呵呵。」據說「呵呵」兩字的餘音未斷,白刃已經加頸了。

這首詩難倒了人,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正象袁昶與許景澄的兩條命,能換來一些什麼,一樣地令人茫然!

最使局外人困惑的是,殺了兩員深通洋務的大臣,並不表示朝廷對洋人勢不兩立,相反地,求和的跡象一天比一天明顯,已公然見之於上諭。第一道是:「現在各兵圍困西什庫教堂,如有教民竄出,不可加害,當飭隊保護。倘彼死守不出,應另籌善策,萬勿用槍炮轟擊。」不用槍炮轟擊,就只有「招降」一法,其實就是想講和。

第二道上諭,範圍更擴大了。第一道上諭還是「諭軍機大臣」,外間不會知道,朝廷對教民已經決定「網開一面」,第二道則是交內閣頒布的明發上諭,通飭各省遵行。說是:「前因中外釁端未弭,各國商民教士之在華者,本與兵事無涉,諭令各督撫照常保護。現在近畿大軍雲集,各路統兵大員,亦當仰體此意,凡洋商教士,均當設法保全,以副朝廷懷柔遠人之意。」

保護洋商教士之外,教民亦在保護之列,因為本「亦國家赤子,原無畛域可分,惟自拳教肇釁以來,該教民等多有盤踞村莊,掘壕築壘,抗拒官軍者,此等跡同叛逆,自不能不嚴行查辦。第念其究系迫於畏罪之心,果能悔禍自新,仍可網開一面。」

接著,以寶坻教民,經宋慶剴切曉諭後,自行解散為例,特行規定:「所有各處教民,如有感悔投誠者,著該將弁及該地方官,一體照此辦理,不得慨加殺戮。其各處匪徒,假託義民,尋仇劫殺者,即著分別查明,隨時懲辦,以清亂源。」

不僅如此,對於各國公使,更有格外的照顧。這是內而慶王、榮祿,外而李鴻章、劉坤一所一致建議的,在京各國公使,應該先送出京。所以上諭特命榮祿「預行遴派妥實文武大員,帶同得力兵隊,俟該使臣定期何日出京,沿途妥為護送。倘有匪徒窺伺搶掠情事,即行剿擊,不可稍有疏虞。」

既有上諭,總理衙門自然要多方設法,與各國公使取得聯絡,誰知有的將信將疑,有的負氣不理,初步商談,竟不得要領。

而義和團的那些「大護法」,卻對這兩道上諭,既俱且恨。尤其是載漪,下令命董福祥增兵,加緊攻破使館,董福祥竟置之不理,一葉知秋,眾叛親離之勢已成,越發自危!

總有那麼兩三天,載漪通宵不成寐,自己心口相商,再找親信密議,認為騎虎難下,唯有因勢驅虎,先發制人,才是上策。因而在心裡擬了一個名單,第一批是十五個人,殺以立威。第二批看情形辦理,如果慶王、榮祿亦竟不聽命,再殺!

於是單銜上了一個奏摺,列出十五個人,指為與洋人裡應外合的漢奸,請旨即行正法。這十五個人,第一名是李鴻章,第二名是王文韶,「陪榜」的署理順天府尹陳夔龍。此外,督撫如劉坤一、張之洞,大臣如徐用儀、廖壽恆等,都包括在內。

慈禧太后一看這個奏摺,非同小可,隨即叫人封好,發交內奏事處,並有口諭:「交給榮祿,親自來拆!」

榮祿自然大吃一驚!正在細看全文時,王文韶到了。榮祿知道他膽子小,趕緊將原折往黃匣子中一放,蓋上匣蓋,置在手邊。等召見軍機時,禮王世鐸請假,由榮祿帶班,入殿將黃匣子捧上御案,然後奏事。諸事皆畢,只剩下這個奏摺,未作處置。慈禧太后默不作聲,而皇帝只是用眼色向榮祿示意,鼓勵他有話儘管說。

見此光景,榮祿知道慈禧太后對載漪此舉,頗為不滿。心想,這就省事得多了,索性整個兒推翻它!

於是,他從黃匣子里取出載漪的奏摺,略揚一揚,用低沉憤慨的聲音說道:「中外決裂,大局壞到如此,都是端王作成的!今天又有這麼一個奏摺,奴才真不知道端王要拿祖宗的天下,鬧壞到怎麼一個地步,才肯歇手?」

「我亦不以為然!」慈禧太后很快地介面,略想一想又說:

「這個摺子,把它『淹』了吧!」

「淹」是不作處置之意,原折或者留中,或者交軍機處歸檔。榮祿立即答一聲:「是!」一面跪下去碰頭,一面轉臉向王文韶大聲說道:「趕緊碰頭謝恩!」

榮祿跟慈禧太后的對答,王文韶隻字不聞,驟然聽得這麼一句話,以為是慈禧太后有什麼賞賜,便即碰頭說道:「謝皇太后的賞!」

慈禧太后綳著臉,不便有任何表示,皇帝卻露齒莞爾,這是兩年多以來,第一次開笑口。

回到軍機處,榮祿將捏在手心裡的載漪原折,遞給王文韶,「夔老,」他說:「皇太后賞了你一條老命!」

王文韶一看案由,便驚出一身冷汗,看完,才知道榮祿先前不給他看的道理,拱手長揖,感激涕零地說:「仲華,感激不盡!」

「總算太后聖明,大事化無。」榮祿又說:「這個摺子,太后說是把它『淹』了,那就索性讓它葬身海底永不見天日。」

說完,將載漪的原折接了過來,吹旺手中的紙煤兒,一火而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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