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六節

皇帝早就領悟了。不管慈禧太后說這話,是不是一種抓權不放的借口,而就事論事,這話應該解釋為如果不是慈禧太后「訓政」有權,能鎮得住載漪,大阿哥早就要奪位了。想到這平時早就想透了的一句話,他終於瞭然於自己應持的態度,就是與慈禧太后一致,緊靠著慈禧太后站,腳步一定穩當。

於是他立即跪了下來:「老佛爺處處衛護兒子,兒子豈能不知道?兒子再愚再蠢,也不能那樣子冥頑不靈。」他又說:「如今大局艱危,全靠老佛爺撐持,不管別人怎麼說,反正兒子只聽老佛爺的訓誨。」

「你總算心裡還明白。」慈禧太后點點頭是表示滿意的神情,「這兩封信,你看,怎麼處置?」

遇到這種有關係的事,皇帝從前年政變以來,一直不作主張,只循例答說:「請老佛爺作主。」

「我原以為這兩個人熟于洋務,等李鴻章來了,叫他們倆做個幫手。誰知道這兩個人勾結洋人,挾制君上,這跟私通外國的漢奸有什麼兩樣?治亂世,用重典,再不能姑息了!」

「是!」

慈禧太后再一次點點頭,然後提高了聲音說:「蓮英伺候皇上寫硃諭。」

「喳!」

這種差使,他是伺候慣了的,最重要的是,硃諭一定得當著慈禧太后的面寫。事實上亦非當著面不可,因為皇帝的硃諭,不是她口授大意,便是乾脆念一句,皇帝寫一句。

而這一次,慈禧太后卻並未開口,只把載漪呈上的一個稿子交了下來。皇帝接到手一看,心膽俱裂,不由得抬頭去望,只見慈禧太后臉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就這一副臉色,將他想為袁昶、許景澄求情的心思,硬壓了下去。

筆有千鈞,淚有滿眶,終於將一張硃諭寫完。一滴眼淚下落,還好,不是掉在硃筆上,不致使字跡漫漶。李蓮英在他側面,看得清清楚楚,心中老大不忍,急忙取一塊手巾交到皇帝手裡。

「請皇帝擦擦汗。」

語言跟舉動,都別有用意。話是說給慈禧太后聽的,表示硃諭上的水漬是汗,手巾則又不止於擦汗,主要的是供皇帝拭淚。

擦乾眼淚,皇帝轉身,雙手捧上硃諭,慈禧太后卻不接,只說:「你念給我聽聽。」

「是!」聲音有些發抖。

李蓮英卻又趕緊捧上一杯調了蜜的菊花茶,「皇上先喝口水,潤潤喉。」說著,使個眼色,示意皇帝不可再發出抖顫的聲音。

皇帝微微頷首,喝口菊花茶,調一調呼吸,慢慢地念道:

「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太常寺卿袁昶,屢次被人蔘奏,聲名惡劣。平日辦理洋務,各存私心。每遇召見時,任意妄奏,莠言亂政,且語多離間,有不忍言者,實屬大不敬!若不嚴行懲辦,何以整肅群僚?許景澄、袁昶,均著即行正法,以昭炯戒。欽此!」

「就這樣!」慈禧太后說:「你先收著,明天當面交給軍機。」

於是皇帝將那道硃諭,折好藏起,跪安退出,上軟轎回西苑時,將有一個機會可以跟李蓮英說話。他輕喊一聲:「諳達!」

這是滿洲話,凡是教皇帝、皇子騎射或者滿洲語文的旗人,都叫「諳達」,地位不如漢人的「師傅」,但也是一種尊稱。皇帝從小就是這樣叫李蓮英的,而李蓮英倒從不敢以諳達自居,聽得招呼,急急趨至轎前,俯身候旨。

「你派人告訴榮祿,明天一早無論如何得上朝。」

「是!」

李蓮英知道,皇帝的用意是希望榮祿能救袁昶跟許景澄。可是他不敢道破真相,也不敢轉述皇帝的口諭,只作為他自己的意思,派人到東廠衚衕求見榮祿,說是:「李總管說『請中堂明天一早,無論如何得上朝』。」

就這一句話,害得榮祿睡不好覺,半夜裡便即起身,曙色初現,便即進宮,誰知還有比他更早的,是剛毅與趙舒翹,兩人都是笑容滿面,倒象有什麼喜事似地。榮祿心中有事,懶怠去問,靠在藤椅上閉目養神。

「你看,」他聽見剛毅在說:「要不要通知徐楠士來待命?」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兒子徐承煜,從戊戌政變後,就當刑部左侍郎。召他進宮待命,想來必有大案交付刑部,這樣轉著念頭,再想到李蓮英的話,榮祿覺得非探問明白不可了。

要問,當然要問李蓮英。他找了個很能幹的蘇拉,秘密囑咐,即刻去打聽李蓮英現在何處?立等回話。不久,蘇拉回報,李蓮英是在榮壽堂西面的小屋中休息。

榮祿知道那間屋子,急急趕了去,一見面便拉他到一邊問道:「今天是不是要殺人?」

李蓮英點點頭:「是的。」

「殺誰?」

「中堂馬上就知道了。」

「蓮英,事到如今,你別吞吞吐吐了!你說要我無論如何進宮,現在不來了嗎?」榮祿心想,李蓮英與立山交好,大概是要殺立山,托自己來救,因而率直追問,「是不是立豫甫又出了什麼亂子?」

「不是。」李蓮英躊躇了一下:「跟中堂說實話吧,大概是殺許景澄、袁昶。請中堂今天無論如何進宮的話,是皇上交代的。」

聽這話,榮祿拱拱手,轉身就走,剛出樂善堂,只見禮王世鐸,已經帶班進見,便即跟在他身後,一起入殿。

行完了禮,慈禧太后問道:「王文韶呢?今天沒有來?」

「是!」禮王答說,「他昨天中暑,今兒個請假。」

慈禧太后沒有再問,只說:「皇帝,你不是有硃諭要交下去嗎?」

「是的!」皇帝的聲音極低,用蒼白纖細、彷彿一張皮包著骨頭的手,拿起面前的一張紙,從御案上伸了出來。

世鐸急忙站起,接過硃諭,站著看完,頗有手足無措的模樣。榮祿可忍不住了,伸手扯一扯世鐸的衣服。這一下,倒是提醒了他,立即將硃諭交了給他。有人去料理這個難題,他鬆了一口氣,擦擦汗,仍舊回原處。

這時榮祿已將硃諭看完,碰個頭說:「奏上皇太后,奴才有話。」

「什麼話都可以說,」慈禧太后很快地介面:「替這兩個人求情可不行。」

「皇太后聖明,」榮祿說道:「照硃諭中所指責的罪狀,許景澄、袁昶並無死罪,奴才斗膽,請皇太后、皇上收回成命。」

「許景澄、袁昶離間宮廷,罪名甚大,以皇上身分,有不便說、不忍說的難處。」

「果然如此,許景澄、袁昶罪有應得。不過,人才難得,請皇太后、皇上格外成全。留下他們兩條命,也許將來有可以將功贖罪之處。」

「你是說,讓他們跟洋人打交道?」慈禧太后冷笑:「依我看,不讓他們跟洋人打交道還好些!」

「皇太后的訓示,奴才不甚明白……。」

「榮祿,」慈禧太后不耐煩地打斷:「你想抗旨?」

聽得這話,榮祿趕緊碰頭,但仍舊說了一句:「奴才請皇太后、皇上召見慶親王,當面交代!」

這因為慶王是總理衙門的堂官,袁昶、許景澄可算是他的部屬。屬官有罪,責交堂官,本是正辦。榮祿的奏請,在表面上決不能算錯,事實上是希望有此轉折,或許可以找出挽回之機。

那知慈禧太后深知他的用意,不理會他的話,只說:「你告訴慶親王,就快輪到他了!」

這句話將榮祿嚇出一身冷汗。以慶王今日的地位,與當年慈禧太后母家貧困時,慶王時相周濟的情誼,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豈不可駭?再往深一層去想,慶王之後,只怕就要輪到自己了!

這個慈禧太后對慶王的直接警告,亦就等於間接警告榮祿。到這時候,他可再不敢多說一句了,跪安退出,汗濕重衣,將硃諭交回世鐸以後,倒在直廬的藤椅上,瞑目如死,好半晌動彈不得。

相反地,剛毅卻大為興奮,從世鐸半討半奪地將硃諭拿過來,隨手就交了給趙舒翹說:「是你的事,照硃諭去辦吧!

最好今天就復命。」

趙舒翹是刑部尚書。此時卻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戊戌政變殺的都是漢人,如今抓了個旗人立山在監獄中,未判死罪,卻又殺兩員漢大臣。自己也是漢人,想想覺得這件事做得過分了。

因此,他的臉色很沉重,當然也不會親自去料理此事,而徐承煜已經輾轉得到消息,趕了來了,趙舒翹唯有將硃諭交了給他。

徐承煜比剛毅又更高興,得意洋洋地回到部里,一疊連聲地:「請喬老爺來,請喬老爺來!」

「喬老爺」就是外號「喬殼子」的提牢廳主事喬樹枬,應喚上堂,接到硃諭一看,不由得大駭,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看,樹枬,這件大案,應該怎麼辦?」

「司官不知道。」喬樹枬搖搖頭答說:「即行正法的案子,沒有辦過。」

「我也沒有辦過!」徐承煜搔搔頭,大聲吩咐:「快請堂主事景老爺來!」

「景老爺」名叫景褑,是旗人,倒是刑部的老司,公事極熟。想了一下說:「只有這樣辦,先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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