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五節

結果,這個奏摺還是一字不改地遞了上去。袁昶與許景澄雖然知道不牽涉及於親貴,則在需要榮祿相救時,他比較好說話。但明明是端王載漪先縱容義和團,剛毅、毓賢等人,才敢放手大幹,如果僅劾大臣,不及親貴,明顯著是畏懼載漪的勢力,不但剛毅等人不會心服,清議亦會譏評,而這個奏摺也就變得毫無力量,徒成話柄了。

看完這個奏摺,慈禧太后只覺得心煩,一時想不出處置的辦法,索性推了下去,發交軍機議奏。不巧的是,禮王與榮祿都未入值,王文韶耳聾易歉,所以剛毅可以一手遮盡軍機處的耳目,只將有關係的趙舒翹悄悄約到一邊,低聲密商。

細看了原折,趙舒翹面色沉重,默無一語,剛毅問道:

「要不要找『老道』去談一談?」

「老道」是徐桐的綽號。趙舒翹搖搖頭說:「不必!老道不會拿得出什麼好主意,徒然張揚,僨事有餘。等咱們商量好了對付的辦法,告訴他怎麼做就行了。」

「那麼,你看怎麼辦呢?」

「這不能招架,要反擊!」

「著!」剛毅猛然擊桌,「他要咱們的命,咱們得先要了他們的命。」

「是!」趙舒翹說,「咱們得要好好布置一番,謀定後動,一擊不中就壞了!」

「『一擊不中就壞了,一擊不中就壞了!』」剛毅起身蹀躞,喃喃自語。好久,才站住腳說:「我看,咱們得找點他們私通外國的證據。」

「私通外國的證據不容易找,有樣東西能找得,可就很有用了。」趙舒翹壓低了聲音說:「袁爽秋給過慶王一封信,說是『端郡王所居勢位,與醇賢親王相同,尤當善處嫌疑之地。』這話,不就跡近離間了嗎?」

「這怎麼是離間?」剛毅用手指敲敲太陽穴:「天太熱,腦袋發脹,我的腦筋轉不過來了。」

「中堂請想,當年今上入承大統的時候,老醇王因為本生父之尊,怕干政成了太上皇,辭卸一切差使,以避嫌疑。如今端王是大阿哥的本生父,情形跟老醇王差不多,所謂『善處嫌疑之地』,意思就是讓端王學老醇王的樣,退歸藩邸,不預政務。」

「啊,啊!你一說就容易明白了。」

「這還是就表面而論,其實內中還有文章。」趙舒翹略停一下說:「往深處看,等於在皇太后前告一狀,說端王想當太上皇。這不是離間是什麼?」

「對!對!有理,太有理了!」

「不僅此也,還有。」

「還有?」剛毅越覺得有趣味:「快,快,請快說。」

「誰都知道,端王事太后,忠貞不二。如今讓太后疏遠端王,實在就是削太后的羽翼。」

「可不是!一點都不錯。」剛毅滿心歡喜,將趙舒翹的話,細想了一遍,作了個歸納:「可以這麼說,他這兩句話,表面冠冕堂皇,暗中挑撥離間,而作用是反對皇太后!」

「中堂說得太好了!」趙舒翹送上一頂高帽子:「就是這麼一回事。」

「好!就這麼一回事,送了他的忤逆。可是,」剛毅收斂了笑容:「那封信呢?總不能當面跟慶王要吧?」

「中堂自然不便去要,如果端王去要,或許能要得到。再不然,」趙舒翹壓低了聲音說:「慶王跟前我有條路,可以把那封信弄出來,不過得花個幾百銀子。」

「那是小事。就托你去辦吧,越快越好。」

「是!」

「還有呢?」剛毅翻弄著原奏:「咱們總得從這個摺子裡頭,挑出他幾項大毛病不可。」

「大毛病只要一樣就夠了!」

「你說,」剛毅把原奏攤開來,「那裡有大毛病?」

趙舒翹不願明言,只說:「中堂久掌秋曹,當年讞獄,決過多少疑難大案,莫非他這個奏摺之中,吞吐其詞,意在言外的地方,還看不出來嗎?」

這也是一頂高帽子,不過在剛毅,對這頂高帽子,卻有不勝負荷之感。翻弄了半天,無從領會,只好又推託頭暈。

「不行!這個天氣把人的腦袋都搞昏了!展如,還是你說吧!」

「中堂,你只看這一句。」

他指的是「不得援議親議貴為之末減」。這是屬於律例上的所謂「八議」,同樣犯罪,親貴可以減刑。這一指點,剛毅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意思是指端、庄兩邸、瀾公等等,也該議罪,而且該當何罪,還不能減免!好傢夥,厲害啊!」

「這是露出來的一言半語,雖說含蓄,意思總還可以看得出來,如果有看不出來的意思在內,那可真是不測之心了!」

「展如,」剛毅率直答說:「你的話,我又不懂了。你就別賣關子了吧!」

趙舒翹笑了,「我豈敢在中堂面前賣關子?」他說實在是各有意會,不落言詮為妙:「中堂請參詳這一段。」

指出的這一段是:「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剛毅等,徐桐、剛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一共二十幾個字,剛毅翻來覆去念著,突有意會,不自覺地念出一句來:「王公愚矣,更以愚皇太后!」

趙舒翹點點頭,剛毅則有豁然貫通之樂。兩人對看了半天,莫逆於心地笑了。

「好了!不怕了,不過這得稍微布置布置,那封信很要緊,倒不是上呈皇太后,是給端王看。展如,請你趕緊去辦。這是其一。」

「是。其二呢?」

「其二,這個折既然交下來了,總得議奏。」剛毅想了一下說:「怎麼能想個法子,一面先有交代,一面能把這個摺子壓下來,等咱們部署好了,再大掀一掀!」

「有個辦法,中堂看行不行?」趙舒翹答說,「請中堂領頭,咱們摺子上有名字的三個人,遞牌子請皇太后召見,就說,既已被參,不便再在軍機上行走,請旨解任聽勘。皇太后當然挽留,這個摺子不就壓下來了嗎?」

「這倒是好辦法。不過……。」

剛毅的顧慮是怕弄巧成拙,皇太后准如所請,豈不是只好乾瞪眼?趙舒翹看出他心裡的意思,便即說道:「中堂不必三心二意,包管無事。第一、這是什麼時候,撤換軍機,等於陣前易將,太后掌了幾十年權,還能做這種自亂陣腳的事?說實話,太后還指望著咱們將功贖罪呢!第二、如果准咱們解任聽勘,那末其餘有名字的人,也是有罪羅!別人不說,皇太后總不能查辦『老道』吧!」

「對!」剛毅下了決心,「有老道擋著,不要緊!就這麼辦。」

果然,第二天約齊了啟秀一起請見,慈禧太后真箇為趙舒翹所預料的,加以挽留。不過也訓誡了一頓,尤其是對剛毅與趙舒翹的涿州之行,慈禧太后頗有怨責之意。

這件事,榮祿很快地知道了。要了原折來看,才知道袁昶與許景澄的奏摺,一字未改。心裡就在想,能有這樣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結果,對袁、許二人來說,總算不幸中的大幸。因而也就不肯再多說一句,任令把這個摺子壓了下來。

再下一天,趙舒翹終於花了五百兩銀子,買通了慶王的一個書僮小寧兒,把袁昶的那封信偷了出來。交給剛毅,立刻又轉到載漪手中。當然有番挑撥的話,說袁昶居心狠毒,無異指責載漪想做太上皇。慈禧太后最忌諱這件事!剛毅認為載漪應該防備,莫待太后詰責,就不易分辯了!

防備之道,莫善於先發制人,在剛毅、趙舒翹的參預之下,經過徹夜的密商,載漪有了充分的準備。打個盹醒來,看看恰好趕上慈禧太后召見臣工已畢,早膳過後,比較閑空的當兒,便即一面吩咐請慶王在朝房見面,一面關照套車進宮。

到得寧壽宮不久,慶王也趕到了,載漪拉著他到僻處,取出袁昶的那封信問道:「慶叔,你看看,這封信可是袁爽秋的筆?」

慶王接到手一看,驚愕地問:「這封信怎麼到了你手裡?」

「撿來的!」載漪不容他再追究來源,緊接著問道:「慶叔,當初你接到這封信,為什麼不回奏老佛爺?」

「這種話何必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措詞很圓滑,載漪點點頭說:「慶叔總算明白我的心。不過,這封信我還是得給老佛爺看,我就說慶叔交給我的,行不行?」

「那也沒有什麼不行。」

「好!我先上去。」載漪退後兩步,給慶王請個安,「慶叔,請你待一會兒。回頭請你別改口。」

「好吧!」慶王特意叮囑:「不過,你可別替我惹麻煩。」

「不會,不會。」

說著,載漪逕自入寧壽門去找李蓮英。正值慈禧太后用完早膳「繞彎兒」消食的時候。李蓮英陪侍在側,所以小太監一打手勢,慈禧太后也看到了,罵一句:「鬼頭鬼腦地幹什麼?」

「端王爺在外頭,找李總管有事。」

「他來幹什麼,你去看看!」慈禧太后厭惡地說:「如果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就說,我歇著了。」

「奴才知道。」

等慈禧太后回到樂壽堂喝茶看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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