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四節

由於極力保護使館的宗旨,已由兩宮同時認可,榮祿認為不妨放手進行,此事當然要跟慶王談。不過,慶王亦無非找許景澄與袁昶商議。既然如此,何不直截了當地,自己跟許、袁一談。

打定主意,正要派人去請,門上通報,袁昶來拜。這事很巧,榮祿立即吩咐:「快請!」

袁昶是穿了便衣來的,一見面先告罪,未具公服。接著解釋原因,便衣比較易於遮人耳目。

這話就很奇怪了,「爽秋,」榮祿問說:「你我的交情,你來看我,亦是平常得緊的事,何必畏為人知?」

「這是我的一點顧慮,怕累及中堂,所以表面上要疏遠些。」

這話就更奇怪了,「什麼事會累及我?」榮祿問說。

「我有個稿子,請中堂過目。」袁昶從手巾包中取出一個白摺子,厚厚地有好幾頁。

揭開白摺子第一頁,榮祿只念了一行,便即悚然動容,這不是立談之頃,便可有結果的事。「來,來,爽秋!」他說,「咱們找個涼快的地方去。」

榮家後園,頗具花木之勝,靠東面有個洋式的花棚,洋磚鋪地,木頭架子上,綠油油地長得極密的「爬山虎」,日光不到,清風徐來,是個夏日晝長無事,品茗閑話的好地方。

賓主二人都卸去了夏布長衫,榮祿叫人打來新汲的井水,又端來一個盛滿蓮藕的冰盤。袁昶洗了臉,拈一片藕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說道:「我已經跟竹蒷商量過了,這個摺子聯名同上。」

榮祿不答,將他與許景澄聯名的這個奏稿,鋪在棋桌上,正襟危坐地細讀,案由是「為密陳大臣信崇邪術,誤國殃民,請旨嚴懲禍首,以遏亂源而救危局」。一開頭幾句話就令人觸目驚心,說是「拳匪肇亂,甫經月余,神京震動,四海響應,兵連禍結,牽掣全球,為千古未有之奇事,必釀成千古未有之奇禍!」又說,洪楊之亂,捻匪之禍,較之拳匪為患,則前者為「手足之疾」,後者為「腹心之疾」,所持的理由是:「髮匪、捻匪之亂,上自朝廷,下至閭閻,莫不知其為匪,而今之拳匪,竟有身為大員,謬視為義民,不肯以匪目之者,亦有知其為匪,不敢以匪加之者!無識至此,不特為各國所仇,且為各國所笑。」

只看這一段文章,榮祿便可想像得到,袁、許二人要參的是誰?且先不言,再往下看。

下面是駁義和團「扶清滅洋」之說。先設一問:「夫『扶清滅洋』四字,試問從何解說?謂我國家二百餘年深恩厚澤,浹於人心,食毛踐土者,思效力馳驅,以答覆載之德,斯可矣!若謂際茲國家多事,時局維艱,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為安,『扶』者『傾』之對,能扶之,即能傾之。其心不可問,其言尤可誅!」

「說得痛快!道人所未道。而確為實情。」榮祿把手蓋在白摺子上:「爽秋,到現在為止,竟不知誰是匪首,亦不知誰在那班王公後面,發號施令?真正是千古奇事!」

「我倒略有所聞。聽說董星五有個拜把子的弟兄,叫什麼李來中,隱在幕後,遙為指揮,並以洪秀全自命!『能扶之,即能傾之』這句話,我不是無因而發的。」

榮祿神色凜然地,深深點頭,沉思了一會,接著再往下看,就是指責禍首。首先被提出來的是毓賢,其次是裕祿,再次是董福祥。但此三人的「倒行逆施,肆無忌憚」,乃是「在廷諸臣,欺飾錮蔽,有以召之」,筆鋒一轉,誅伐真正的禍首,一共四個人,各有八個字的考語。

大學士徐桐,「素性糊塗,罔識利害」;協辦大學士剛毅,「比奸阿匪,頑固性成」;禮部尚書啟秀,「膠執己見,愚而自用」;刑部尚書趙舒翹,」居心狡猾,工於逢迎」。

對於徐桐、剛毅,尤為深惡痛絕,所以議論亦就格外激切,奏稿中說:「近日天津被陷,洋兵節節進逼,曾無拳匪能以邪術阻令前進。誠恐旬日之間,萬一九廟震驚,兆民塗炭,爾時作何景象?臣等設想近之,悲來填膺!而徐桐、剛毅等,談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一若仍以拳匪可作長城之恃。盈庭惘惘,如醉如痴,親而天潢貴胄,尊而師保樞密,大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甚至王公府第,聞亦設有拳壇。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剛毅等,徐桐、剛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

是徐桐、剛毅等,實為釀禍之樞紐。」

「實在是公論!」榮祿亦不覺悲憤了:「『談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真是有這樣麻木不仁的人。然而……。」他突然頓住,「等看完了再說。」

榮祿的意思是,罪魁禍首,應該還有載漪,不知此奏中又作何說法?且再看最後一段:「臣等愚謂:時至今日,間不容髮,非痛剿拳匪,無詞以止洋兵,非誅袒護拳匪之大臣,不足以剿拳匪!方匪初起利,何嘗敢抗旨辱官,毀壞官物,亦何敢持械焚劫,殺戮平民。自徐桐、剛毅等稱為義民,拳匪之勢益張,愚民之惑滋甚,無賴之聚愈眾。使去歲毓賢能力剿,該匪斷不致蔓延直隸;使今春裕祿能認真防堵,該匪亦不敢闖入京師;使徐桐、剛毅等不加以義民之稱,該匪尚不敢大肆焚掠殺戮之慘。推原禍首,罪有攸歸,應請旨將徐桐、剛毅、啟秀、趙舒翹、裕祿、毓賢、董福祥等,先治以重典。其餘袒護拳匪,與徐桐、剛毅等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應得之罪,不得援議親議貴為之末減。」

看到這裡,榮祿忍不住了,「爽秋,文章是千古不磨的大文章。不過,你決不能上這個摺子!」他很關切也很直率地說:

「這個摺子,足以招來殺身之禍。」

「中堂,」袁昶平靜地說:「我最後幾句不說了?既上此奏,生死已置之度外。」

「最後怎麼說?」榮祿一面說,一面找到結尾數語,不自覺地念出聲來:「庶各國恍然於從前縱匪肇釁,皆謬妄諸臣所為,並非國家本意,棄仇尋好,宗社無恙,然後誅臣等以謝徐桐、剛毅諸臣,臣等雖死,當含笑入地。」

等他念完,袁昶正式表明:「這是我跟竹蒷的由衷之言。」

「我知道,我知道!」榮祿彷彿很著急似地:「可是,你跟竹蒷不能死!局勢快要有轉機了,等李少荃一進京,議和是他的事,剿匪是我的事。我有袁慰庭做幫手,不能不替少荃也留兩位作幫手。爽秋,你跟竹蒷還有重責大任,不可妄自菲薄。說是給徐蔭軒、剛子良抵命,那不是輕於鴻毛?」

「中堂的期許愛護,我跟竹蒷都很感激。不過,『此心匪石,不可轉也!』」

榮祿心想,袁昶與許景澄雖抱著必死之心,而與當年吳可讀先自裁,後上奏的情況,究竟有別。然則,他以奏稿相示的原因,亦就可以想像得到,無非作無言的叮囑,果真獲罪,希望他能仗義執言。

既然不能勸得他打消此舉,而又了解了他的本意,榮祿心裡便有主意了。「爽秋,」他說,「果然意不可回,但望能納我之諫,把這些『王公府第,聞亦設有拳壇』,『其餘袒護拳匪,與徐桐、剛毅等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應得之罪,不得援議親議貴為之末減』等等,牽涉親貴的字樣拿掉。如何?」

袁昶想了一會答說:「中堂是出於愛護之心,我跟竹蒷都感激得很,應該怎麼改,等我去跟竹蒷斟酌。」

「好!」榮祿略停一下又說:「有句話明知說了無用,還是要說,這個摺子能不上,最好不上。」

「是!」袁昶起身一揖,「多謝中堂關愛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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