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二節

第二天一早,義和團先到酒醋局立山家門口設壇,大車拉來蘆席木料,又不知那裡找來的匠人,手藝嫻熟,不到兩個時辰,已搭好了一座高敞的席棚,供設香案,高掛一幀關聖帝君的畫像。一切竣事,庄王、載瀾、大師兄,帶人到了,約莫兩百多人,十分之七是義和團,十分之三是步軍統領所屬的兵勇。

立山這天沒有上朝,親自指揮著聽差在曬書。得報義和團在他家門口設壇,心中不免納悶,只是切誡僕從不得多事,如果義和團有什麼需索,盡量供給。此外,又關照在大門口設置兩大缸涼茶,大廚房預備潔凈素食,中午犒勞團眾。

到了十點多鐘,門上來報,庄王駕到,自然急整衣冠迎接。出來一看,大廳天井已擠滿了人,庄王與載瀾坐在廳上,臉上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

「王爺!」立山恭恭敬敬地請了個雙安:「有事派人來招呼一聲就是。怎麼還親自勞駕?真不敢當!」

「豫甫,」庄王開門見山地說:「有人告你挖了地道,私通西什庫教堂。可有這事?」

立山大駭,「王爺!」他斬釘截鐵地說:「決無此事!」

「我想也不會有這種事!你受朝廷的恩德,不致於做漢奸。可是,西什庫圍困好多天了,洋人跟教民居然還吃得飽飽兒的,有氣力打仗,彈藥也好象很多。這件事透著有點奇怪,義和團說要搜查,我不能不讓他們搜。」庄王緊接著說:「搜了沒事,你的心跡不就表明啦嗎?」

立山倒抽一口冷氣,心知今天要遭殃了!曬在院子里的宋版書與「大毛」衣服,陳設在屋子裡的字畫古董,還有柜子里的現銀,保險箱里的銀票以及其他首飾細軟,都不知道還保得住、保不住?

「立山!」載瀾發話了:「你嘀咕點兒什麼?」

一聽他這話,再看到他臉上那種微現的獰笑,立山明白,口袋底的恩怨,就在今天算總帳。算了!他咬一咬牙在心中自言自語:「身外之物,聽天由命。」

於是他傲然答說:「瀾公爺,你儘管請搜。可是有一件,搜不出來怎麼辦?」

載瀾變色,「什麼?」他瞪出了眼睛:「莫非你還想威脅我?」

「何言威脅二字?」立山冷笑,「真是欲加之罪。」

載瀾還以冷笑,「哼!只要你知罪就好!」他回頭吩咐:

「動手吧!要細細地搜,好好地搜!」

這一聲令下,那兩三百人,立刻就張牙舞爪地動起手來。立山家僕役很多,可是誰也不敢上前,沒有主家的人在身邊,更可以暢所欲為,只揀小巧精美的珍物往懷中揣、腰中掖。

庄王總算還有同朝之情,傳下一句話去:「可別驚了人家內眷!」

但也就是這句話,提醒了載瀾與義和團,找到一個搜不出地道的借口。只是先不肯說破,只說:「地道的入口,一定在極隱秘的地方,一時找不到。」

「那,那怎麼辦?」受愚的庄王,覺得沒法子收場了。

「到壇上去拈香!」大師兄說。

於是將面如死灰的立山,拉拉扯扯,弄出大門去。進了壇,有人在立山膝蓋上一磕,他不由得的就跪倒了。

香案前面,這時已擺了四張太師椅,庄王與載瀾坐在東面,大師兄坐在西面,大聲說道:「立山是不是挖了地道,私通鬼教堂,只有焚表請關聖帝君神判。」

說到這裡,隨即有個團眾走上來,從香爐旁邊拈起一張黃表紙,就燭火上點燃。立山久已聽說義和團的花樣,焚表的紙灰上揚,便是神判清白無辜,否則就有很大的麻煩。因而不由自主地注視著焚表的結果。

說也奇怪,紙灰一半上揚,一半下飄,上揚的那一半,其色灰白,下飄的那一半顏色深得多。同樣一張紙,燒成灰會出現兩種顏色,真不知道是什麼花樣。

「看他是中心無主的樣子。」大師兄說:「還要再試。」

於是焚紙再試,紙灰下飄,立山的心也往下沉,低下頭去,看到自己雙膝著地,猛然警悟,頓覺痛悔莫及。自己是朝廷的大臣,久蒙簾眷,家貲巨萬,京城裡提起響噹噹的人物,不管怎麼說,怎麼排,都少不了自己的份,剛才怎會如此糊塗,不明不白地跪在這裡,受上諭所指的「拳匪」的侮辱,留下一輩子的話柄,豈非大錯特錯!

這樣一想心血上沖,彷彿把身子也帶了起來。站直了略揉一揉膝蓋,向庄王說道:「王爺,你老也得顧一顧朝廷的體統!立山如果有罪,請王爺奏明,降旨革職查辦,立山自己到刑部報到。」說完,掉轉身就走。

載瀾看他的「驃勁」,不減在口袋底的模樣,越覺口中發酸,獰笑著說:「好啊!你還自以為怪不錯的呢!今兒你甭想回家啦!我送你一個好地方去。」說完,向身旁努一努嘴,道了一個字:「抓!」

身旁的護衛,兼著步軍統領衙門的差使,急忙奔了出去,只招一招手,立刻便有人上來將立山截住。

「你們幹什麼?」

「立大人!」那護衛哈一哈腰說:「你老犯不著跟我們為難。」

意在言外,如果拒捕,就要動手了,立山是極外場的人物,慨然答說:「好吧!有話到了地方,跟你們堂官去說。」

為了賭氣,立山昂著頭,自動往東面走了去,載瀾的護衛便緊跟在後。走不多遠,立山家的聽差,套著他那輛極寬敞華麗的後檔車趕了來,於是護衛跨轅,往北出地安門,一直到步軍統領衙門。立山就此被看管了。

「擒虎容易縱虎難!」載瀾向庄王說,「如果一放他回去,他到老佛爺那裡搶一個原告,不說別的,光是把他家攪得不成樣子這件事,就不好交代。」

「如今不是更不好交代了嗎?」

「那裡,人在咱們手裡,還不是由著咱們說?」

庄王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這件事要辦得快!」他說:

「咱們想好一套說法,趕緊進宮面奏。」

這一套說法是立山私自接濟西什庫的洋人,人贓並獲,據說他家還藏匿著洋人。此人不辦,義和團之憤不泄,不僅西什庫拿不下來,只怕還會激出別的變故。

當然,載漪聽說逮捕了立山,是決不會怪載瀾魯莽的,當即與庄王一起到寧壽宮,也不必按規矩遞牌子才能請見,直接闖入樂壽堂,隨便找一個管事的太監,讓他進去回奏要見「老佛爺」。

「有這樣的事!」慈禧太后聽完,訝異的說:「這,立山可太不應該了!」

「立山一直就幫洋人,忘恩負義,簡直喪盡良心!如果立山不辦,大家都看他的樣,滿京城的漢奸,那還得了?」載漪緊接著說:「義和團群情洶湧,要砸立山的家,奴才竭力彈壓著。他家在酒醋局,緊挨著西苑,倘或彈壓不住,奴才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聽得這幾句話,慈禧太后頗為生氣,義和團真該痛剿才是!轉念自問,派誰去剿?能打仗的,要對付來自天津的外國聯軍,不能打仗的,剿不了義和團,反而為義和團所剿。象載漪,名為管理虎神營,結果連虎神營的營務處總辦,都為義和團所殺!他保不住一個慶恆,又怎能保護西苑,不受義和團的騷擾?

這樣一想,立刻便能忍耐。心想,反正李鴻章已經到了上海,使館亦已加以安撫,由總理衙門齎送蔬菜瓜果等物,以示體恤。等和議一成,再處置立山,或者釋放復用,或者革職降調,看情形而定。眼前且讓他在監獄裡住些日子,亦自不妨。

主意打定,隨即准奏。立山便由步軍統領衙門,移送刑部,送到俗稱的所謂「天牢」里,他思前想後,放聲大哭,一下子昏厥了過去。

獄卒大駭,急急掐人中,灌薑湯,一無效驗,只好趕緊報官。管刑部監獄的司官,職稱叫做「提牢廳主事」,定製滿漢兩缺。管事的是漢主事,名叫喬樹枬,四川華陽人,外號「喬殼子」,為人機警而熱心,得報一驚,但想到一個人,心就寬了。

「不要緊,不要緊!趕緊去請李大人來。」

「李大人」就是梁啟超的內兄李端棻,戊戌政變正由倉場侍郎調升禮部尚書,因為有新黨之嫌,聽從他同鄉陳夔龍的計謀,上任照例到禮部土地祠祭韓愈時,故意失足倒地,具折請假,隨後自行檢舉,請求治罪,因而下獄。獄中都知道他深諳醫道,喬殼子這一說,獄卒亦被提醒了,急忙請了李端棻來,一劑猛葯,將昏厥的立山救得蘇醒了。

醒過來仍舊涕泗橫流,自道哀痛的是,忝為朝廷一品大員,誰知一時昏瞀,以取屈膝於亂民之前,辱身辱國,死有餘辜,因而痛悔,並非怕死。

這幾句話,說得大家肅然起敬,都覺得平時小看了立山。

就這時候,獄卒高唱:「崇大人到!」

「崇大人」是崇禮。辭掉步軍統領,仍為刑部尚書。本部堂官,親臨監獄,是件不常有的事,李端棻是犯官,當然急急迴避,立山卻不知自己應該以什麼身分見這個熟極了的老朋友?

正躊躇之際,崇禮已大步跨了進來,見面並無黯然的神色,反而很起勁地說:「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