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節

套車進宮,遞牌子要見慈禧太后。很快地,有個小太監出來招呼,說「李總管請中堂說句話。」

於是榮祿隨著他先去看李蓮英。見了面卻又不急著說話,拿西瓜,端金銀露,又請他寬衣擦臉,張羅了好一會。榮祿宿汗既收,精神一振,覺得該辦正事了,便即問道:「蓮英,你有話?」

「沒有什麼話。只請中堂來涼快、涼快,不忙著見老佛爺。」

李蓮英說:「牌子我壓下來了,沒有遞。」

「怎麼著?老佛爺在歇午覺?」

「不是!」李蓮英說:「今天心境不好。誰上去,誰碰釘子,犯不著。」

原來是格外關顧之意,榮祿深為心感,道謝之後又問:

「是為什麼不痛快?」

「還不是那父子二人。」

所謂「父子二人」是指載漪與大阿哥。榮祿點點頭說:

「一位已夠受了!何況還是爺兒倆!」

「唉!」李蓮英嘆口氣:「老佛爺一輩子好強,偏就是這件事,總是讓她不遂意。」

「怎麼啦?又惹老佛爺生氣了?」

「豈止生氣!」李蓮英放低了聲音說:「今天鬧得太不象話了!老佛爺差點氣得掉眼淚。」

榮祿大驚!慈禧太后生氣見過,慈禧太后掉眼淚也見過,可就沒有見過慈禧會氣得掉眼淚!

「那不是奇聞嗎?」

「也難怪,是老佛爺從未受過的氣。就是一個鐘頭以前的事,端王帶著一幫人進宮……。」

「那一幫是什麼人?」榮祿打斷他的話問,「是義和團?」

「中堂倒想,還有誰?」李蓮英答說,「今兒個情形不同,更橫了!有個大師兄見了老佛爺居然敢揚著臉、歪著脖子說『宮裡也有二毛子,得查驗!』」

榮祿駭然,「這不要反了嗎?」他問,「老佛爺怎麼答他?」

「老佛爺問他『怎麼查驗法?』他說『如果是二毛子,只要當額頭拍一下,就有十字紋出現。』又說『太監宮女都要驗。』那樣子就象崇文門收稅的,瞧見外省進京的小官兒似地,說話一是一,二是二,簡直就沒有絲毫通融的餘地。」

「老佛爺讓驗了沒有呢?」

李蓮英苦笑了,「中堂,你倒請想,老佛爺如果一生氣訓斥一頓,他們回句嘴怎麼辦?若說不叫驗,就得跟他們說好話,更沒有那個道理。」說到這裡,他突然一翹大拇指,「中堂,今天我才真的服了老佛爺!什麼人都忍不住的事,老佛爺忍下來了,聲色不動地說『你們先下去,馬上就有旨意。』大師兄居然下去了。險啊!就差那麼一指頭,紙老虎一戳穿,這時候就不知道成了怎麼樣一個局面了!」

聽得這話,榮祿剛收的汗,又從背上涌了出來,抹一抹額頭,急急問道:「以後呢?」

「以後,可就炸了馬蜂窩了!膽兒都小,哭哭啼啼地來跟我說,還有去求老佛爺的,請老佛爺作主,不叫查驗。老佛爺跟我說:『我也犯不著跟他們去講人情,而且,萬一人情講不下來,我怎麼下台?你跟太監宮女們去說,儘管出去,那裡就拍得出十字來?果然拍出來了,也是命數,到時候再說。』我費了好大的勁,總算弄來二、三十個人讓他們去拍,也沒有拍出什麼來,偃旗息鼓地走了。他們也明白,老佛爺給了面子,也還老佛爺一個面子。可是,中堂,你想想,老佛爺受了多大的委屈?」

榮祿不答,連連喝了兩碗涼茶,喘口氣問:「他們要查的就是太監、宮女,沒有要別人?」

聽得這話,李蓮英雙眼眨動,現出警戒的神態,將小太監揮走,拉一拉椅子,靠近榮祿說道:「中堂,有件事可非得跟你討主意不可了!我看,他們今天進宮,象是對付皇上來的,幸虧皇上仍舊回瀛台去了。照這樣子,不定那天遇上了,萬一、萬一闖一場大禍,怎麼辦?」

「決不能闖那麼一場大禍!一闖出來,大清朝的江山就完了!」榮祿緊閉著嘴想了一會,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蓮英,保護老佛爺跟皇上,就靠你我兩個了!我今天就調好手來守寧壽宮。不過,你得奏明老佛爺,下一道懿旨給我,未得老佛爺准許,誰也不準進宮,倘有不遵,不管什麼人,格殺不論!」

李蓮英想一想問道:「穿團龍褂的也在內嗎?」

服飾的規矩,郡王以上的補服,是團龍褂,貝勒就只准綉蟒,不準綉龍。李蓮英這一問,顯然是指端王而言,榮祿毫不遲疑地答說:「對了,一概在內。」

剛談到這裡,只見一個小太監匆匆奔了來說:「李大叔,你老請吧!老佛爺在問了。」

「大概有事找我。中堂,你索性請等一會兒,我上去看情形,就把剛才說的那件事,辦出個起落來。」

等他走不多久,只見剛才來回話的那個小太監,又是匆匆奔了來,向榮祿來報,慈禧太后立等召見。跟著走到樂善堂,李蓮英己迎在東暖閣外,悄悄告訴他說,慈禧太后聽說他來了,神色之間很高興,看樣子有許多話要說,是個進言的好機會。

榮祿點點頭,略微站了一下,將慈禧太后此時的心境,揣摩了一番,方始入內。

「你總聽說了吧?什麼儀制,什麼規矩,全都談不上了!」

「奴才死罪!」榮祿似乎悲憤激動得聲音都變過了:「奴才只恨自己心思太拙,象這種無法無天的事,應該早就想到了的!」

「誰想到,端王……,」慈禧突然頓住,好一會才很快地說:「你知道的,我做事向來不後悔,也不必去提他了!蓮英跟我回,說你要我寫張字給你?」

「是!」榮祿答說:「雖然有懿旨,奴才也不能魯莽。」

「這話說得對了!我可以寫給你。拿硃筆來!」

於是,李蓮英親自指揮太監,端來一張安設著朱墨紙筆的小條桌,擺在慈禧太后面前,照榮祿的意思,寫下一道硃諭:「凡內廷、西苑及頤和園等處,著榮祿派兵嚴密護守,非奉懿旨召見,不準闖入。倘或勸阻不聽,不論何人,均著護守官兵權宜處置,事後奏聞。特諭。」正中上方,鈐上一枚一寸見方的玉印,七個朱文篆字:「慈禧皇太后御筆」。

於是,李蓮英又權充頒詔的專使,捧著硃諭,南面而立,輕喊一聲:「接懿旨!」

榮祿膝行兩步,磕完頭,接過硃諭,仍舊雙手捧還李蓮英,讓他暫且供奉在上方,才又說道:「奴才謹遵懿旨,傳示王公大臣,諒來沒有人再敢無禮。」

「你瞧著辦吧!」慈禧太后又加了一句:「皇上也得保護!」

「是。」

「這個局面,」慈禧太后很吃力地說:「照你看到頭來是怎麼個樣子?」

榮祿不即答言,低下頭去,抑鬱地說了一句:「奴才不敢說。」

「是不敢說,還是不敢想?」

「是!老佛爺聖明,奴才不敢說,也不敢想。依奴才看,將來怕是要和都和不下來。」

慈禧太后倏然動容,好一會,臉色轉為平靜了,「你打電報給李鴻章,」她說:「問他,要怎麼樣,他才肯來?」

榮祿很快地答說:「第一、停攻使館;第二、降旨剿滅拳匪。不過,這是一個月以前的話。」

「一個月以前,」慈禧太后略微遲疑了一下,終於將一句話說完:「我還能作主。」

榮祿悚然而驚!竟連慈禧太后自己都已承認,已受挾制,不能自主,這是件何等可怕之事?當然,他是不甘於承認有這樣的事實的,大聲說道:「現在,一切大事也還是老佛爺作主!」

慈禧太后的臉一揚,緊閉著嘴沉吟,好一會才說:「你的話不錯,我不作主,還有誰能作主?不過,也不能說怎麼就怎麼。如今先談李鴻章,我想先開了他的缺,讓他在廣州待不住,那就非進京不可了!」

這個想法的本意,與榮祿的打算不謀而合,但做法大不相同,「回老佛爺的話,」他說:「如果開缺,著令李鴻章進京陛見,恐怕於他的面子上不好看。」

「當然是調他進京。你看,是讓他到總理衙門,還是回北洋。」

「回北洋!」榮祿毫不遲疑地答說:「李鴻章的威望到底還在,讓他回北洋的上諭一發,於安定人心一節,很有點好處。」

「好!就這麼辦。裕祿太不成!」慈禧太后提出一種顧慮:

「就怕他趁此推諉,天津的防務,越發難了。」

「是!」榮祿答說:「不過宋慶已經到了天津,先可以頂一陣。」

「那要在上諭裡面,格外加一句。」慈禧太后又說:「李鴻章能不能借坐外國兵船?總之,他得趕快來!越快越好!」

「是!奴才一下去,就發電報。」

「各國使館的情形怎麼樣?」慈禧太后問:「昨天載瀾跟我說,拿住好些漢奸,偷偷兒地運糧食給使館,都給殺了。又說,要不了多少日子,困在使館裡的洋人,就得活活兒餓死。當時我沒有說話,事後想想,這樣子做法可不大妥當。論朝廷的王法,就沒有把人活活餓死這一條。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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