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九節

榮祿的住宅在東廠衚衕,離東安門不遠,因而炮聲震撼,格外覺得驚人。他沒有想到張懷芝會這麼快動手,意外之驚,更沉不住氣,從藤榻上倉皇而起,一疊聲地喊:「快拿千里鏡,快拿千里鏡!」

一面說,一面往後園奔去,氣喘吁吁地上了假山。京中大第,多無樓房,只好登上假山,才能望遠,等千里鏡取到,向南遙遙望去,煙塵不在內城,方始長長地舒了口氣。

「請陳大人來!看炮彈打在那兒?」

「陳大人」就是署理順天府府尹陳夔龍。因為榮祿要問炮彈落在何處,得先查問明白,所以隔了好久才到。

「炮彈落在草廠十條。」陳夔龍答說:「山西票號『百川通』整個兒沒了。」

「傷了人沒有?」

「怎麼能不傷人?大概還傷得不少,正在清查。」

「可憐!」榮祿搖搖頭,「無緣無故替洋人擋了災!」

「中堂!」陳夔龍詫異:「莫非……?」

「咱們自己人,說實話吧!張懷芝這個人,總算有腦筋,有機會得好好兒保舉他。」接著,榮祿將張懷芝來要手諭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

「中堂真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不過也虧張統帶居然體味出中堂的深意,這一炮雖說傷了百姓,倒是救了國家。」

「是啊!傷亡的請你格外撫恤。不過,不必說破真相。」

「是,是!夔龍不能連這一點都不明白。不過,皇太后面前,就這一聲響,能搪塞得過去嗎?」

「我自然有法子。」榮祿突然定神沉思,好一會才說:「凡事預則立。筱石,有件事,你悄悄兒去預備,備二百輛大車在那裡。」

聽得這一聲陳夔龍立刻就吸了口氣。京官眷屬,紛紛逃難,甘軍又橫行不法,到處截車裝軍械、裝「擄獲」的物資,那裡還能弄得到二百輛大車。

「筱石,」榮祿見他面有難色,不等他開口,先就說道:「你的前程,一半在這趟差使上。再跟你說一句,什麼事都沒有這件事要緊。」

陳夔龍恍然大悟。翠華西幸,榮祿在替慈禧太后作逃難的打算了。

於是他問:「什麼時候要用?」

「但願不用!要用,可是說要用就用!」

陳夔龍心想,天津是京師的門戶,兩宮如果仍如當年避往熱河,啟駕之期視天津存亡為轉移,及今著手找車,還不致誤了大事,因而很有把握地說:「但願不用,果真要用一定有。」

辭出榮府,最要緊的一件事,當然是處理被災之地的善後。百姓很可憐,但也很老實,逢到這種時世,無非自怨生不逢辰,糊裡糊塗成了義和團與甘軍手中的冤魂,不知多少的遺屬從沒有向官府提出過任何要求,如今遭了炮彈,順天府撫傷恤死,有錢有米有棺木,反覺得恩出格外,感激不盡。

可是,有件事卻使得陳夔龍有點擔心。原來崇文門大街以西,在元朝有條河,名為三里河,河邊原是收積葦草之地,名為草廠。三里河堙沒,逐漸化為市廛,自東徂西,共有十條衚衕,即稱為草廠一條、二條至十條。此地為各省旅客聚集之區,所以一多會館,二多票號。票號都是山西幫,在洋人不曾大批到中國以前,無論南北,提到「西商」,都知道是實力雄厚的山西客商。自從張懷芝一炮,百川通替英國公使館擋了災,鄰近的十幾家山西票號,連夜會商,決定遷地為良,去投奔貫市李家。

貫市是京北不當大路的一個小鎮,但地不靈而人傑,提起貫市李家,頗有人知名。李家開鏢行,信譽卓著,主人很有俠義的名聲,手下亦有好些精通拳腳的「鏢頭」、「趟子手」,因而為義和團所忌憚,在擾攘煙塵中,得以保持一小片樂土。京中票號,輸送現銀,向來多托貫市李家包運,相知有素,不妨急難相投。商量既定,即時喬遷,到得第二天中午,草廠的票號都在排門上貼出梅紅紙條:「家有喜事,暫停營業」。

票號對於市面的影響,雖不如「四大恆」那樣如立竿見影之速,但人心惶惶之際,傳說票號都已歇業,令人更有京師不保,大禍臨頭之感,以致秩序更壞,讓陳夔龍大為頭痛。

還有件頭痛的事。突然間傳來一通咨文,說甘肅藩司岑春煊,領兵勤王,將到京師,咨請順天府從速供應車馬伕子,以濟軍需。再一打聽,岑春煊本人已輕騎到京,而且已由兩宮召見,頗蒙慈禧太后溫諭獎飾。照此看來,似乎還不能不買他的帳,可是供乘輿所用的二百輛大車,都還不知道在那裡?何能再有多餘的車馬供應岑春煊。

因此,陳夔龍不能不又向榮祿請示。聽知來意,榮祿冷笑一聲說:「哼,這小子!你總知道他是怎麼混起來的吧?」

「聽是聽說過,不知其詳。」

「他小子最會取巧。他是……。」

他是已故云貴總督岑毓英的兒子,舉人出身,以貴公子的身分,在京里當鴻臚寺少卿。冷衙閑曹,復又多金,所以每天只在八大胡同廝混,結識了一個嫖友,山東人,名叫張鳴岐,也是舉人。兩人臭味相投,無話不談。

其時正當戊戌政變之前,從四月下旬下詔「定國是」以後,天天有推行新政的上諭,亦天天有應詔陳言的奏摺。只要肯用腦筋,會出花樣,升官發財,容易得很。岑春煊是個極不甘寂寞的人,便跟張鳴岐私下商量,怎麼得能找個好題目,做它一篇好文章,打動聖心,上結主知?

張鳴岐想了一會說:「題目倒有一個。有了好題目,不愁沒有好文章。只是有一層難處,閣下先得丟紗帽。」

「丟紗帽就丟紗帽!區區一個鴻少,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是跟你說笑話。」張鳴岐笑道:「若能丟掉那頂紗帽,不愁沒有玉帶。只恐仍舊讓你戴那頂舊紗帽,那就一定是白費心機了。」

原來張鳴岐所找到的一個好題目是,裁撤有名無實的衙門與駢枝重疊的缺分。建議京中裁六個衙門,第一個是詹事府,這本是所謂「東宮官屬」,職在輔導太子。清朝自康熙兩次廢太子以後,即不立儲,這個衙門,有名無實,自不待言。

第二個衙門是通政司。這個衙門在明朝是第一等的中樞要地,總司天下章奏出納,嚴嵩之能成為權奸,就因為有他的乾兒子趙文華當通政使的緣故。可是到了清朝,外有軍機,內有內奏事處,通政司就象內閣一樣,大權旁落,徒擁虛名了。

第三個衙門是光祿寺。這個衙門的職掌,是管祭祀及皇宮的飲食,職權早為內務府所奪,所以「光祿寺的茶湯」,與「武備庫的刀槍,太醫院的藥方」等等,成為京中的一個笑柄。

第四個衙門,就是岑春煊做堂官的鴻臚寺,職司鳴贊,事務極簡,除了祭典朝會司儀以外,無所事事。而且是個根本不該有的衙門,因為鴻臚寺的職掌,太常寺全可兼辦。

第五個衙門是太僕寺,專管察哈爾、張家口的牧馬。職掌與兵部的車駕司,以及上駟院不大搞得清楚。

第六個衙門是大理寺。這倒是個「大九卿」中最重要的一個衙門,與刑部、都察院並稱為「三法司」。若遇欽命三法司會審案件,若非「全堂畫諾」,即不能判處死刑。照會典規定:「凡審錄,刑部定疑讞;都察院糾核。獄成,歸寺平決。不協,許兩議,上奏取裁。」本意是遇有重案,當刑部與都察院意見有出入時,歸大理寺評斷。但詞訟之事,往往以刑部為主,都察院職司糾彈,審錄常讓刑部作主。爭端不起,大理寺也就很少發生作用了。

外官有四個缺應該裁撤。那就是督撫同城的湖北、廣東、雲南,所管僅只一省,而總督與巡撫同城而治,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為人詬病已久。但從沒有敢做裁撤的建議,因為不管裁總督,還是裁巡撫,一下就要敲掉三顆紅頂子,誰也不敢冒這個大不韙。

因此,岑春煊主張裁撤湖北、廣東雲南三省巡撫,許多人有先獲我心之感,而鄂、粵、滇三督,更如移開一塊絆腳石,稱快不止。

此外還有一個河道總督,亦是可有可無。清朝最重河工,分設總督兩員,專司其事,徐州以南的河道,歸江南河道總督管,簡稱「南河」,歲修經費四百萬,是有名的肥缺。山東、河南的河道,歸河東河道總督管,簡稱「東河」。洪楊之亂,東南淪夷,南河總督一缺裁去以後,即未恢複。剩下的東河總督,因為獨一無二之故,所以簡稱「河督」,原駐山東濟寧,改駐兗州。

但河督雖駐山東,而山東的河工,早已改歸巡撫管理,堂堂一位總督,只管得河南境內的一段黃河,而猶須河南的地方官協力,才有事可辦。因此岑春煊認為亦可省去,河南河工仿山東之例,歸巡撫兼辦。

這個奏摺,侃侃而談,無所避忌,先就對了銳意猛進的皇帝的胃口。而其中最討便宜的是,岑春煊自己的缺分,即在應裁之列,更足以證明他說的話是赤心為國,大公無私。

七月十三上的摺子,十四就有上諭,如岑春煊所奏,裁撤冗雜,被裁各衙門事務,歸併有關衙門分辦,下一天召見岑春煊,奏對稱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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