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節

准下午四點鐘,董福祥的甘軍,正式展開對各國使館的攻擊。第一個目標是奧國公使館,其地名為台基廠,洋人稱為「馬哥勃羅路」。台基廠有三條衚衕,即名為頭條衚衕,二條衚衕,三條衚衕。奧國公使館在頭條衚衕,單擺浮擱,與其他各國使館略有距離,因而首當其衝,為甘軍所猛攻。

一半是甘軍的一股作氣,一半亦是奧國守軍的不中用,對峙了兩個多鐘頭,奧軍即往東交民巷撤退,於是甘軍半夜裡放火燒房,燒到黎明,載漪歡天喜地入宮,奏報「大捷」,火勢方始略減。

事已如此,而且「旗開得勝」,宣戰詔書當然發了出去。

同時還有幾道上諭,或者明發,或者廷寄。

第一道上諭是以庄親王載勛為步軍統領。因為崇禮,苦苦奏請開缺,而載漪又覺得欲成大事,必須掌握這個俗稱「九門提督」的要職,所以保薦載勛繼任。

第二道是命各省召集義民,借御外侮。這就表示朝廷正式賦予義和團以「扶清滅洋」的使命。

第三道是京城戒嚴,民間購食維艱,著順天府會同五城御史,辦理平糶。所需米糧,隨時知照戶部撥給。這是安定民心的要著,但實效有限,因為道路艱難,通州倉貯的糧食,很不容易運到京城。

「咱們揚眉吐氣的日子到了!」載漪得意洋洋地跟剛毅說:「現在有了這幾道上諭,咱們很可以放手辦事。不過,頭緒很多,得先挑最要緊的辦。子良,你倒說!我聽你的。」「是!」剛毅摩拳擦掌地答說:「第一件是多招義民,激勵士氣。不過,義和神團,該有人統率,那樣子,王爺發號施令才方便。」

「不錯!這可得借重你了。」

「這,我義不容辭,也是當仁不讓。」剛毅答說:「最好再請一位王爺出面,更便於號召。」

「那就請庄王好了。」

「對!庄王是步軍統領,統率義和團,名正言順。我看,不妨把左右翼總兵也加上。」

「可以。我今天就進宮跟老佛爺去說。」載漪問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得想法子給老佛爺打打氣。」

「是,是!這很要緊。」載漪連連點頭:「老佛爺常說,從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起,一口氣積了四十多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氣?如今把使館一掃而平,洋人殺個雞犬不留,這口氣可真出足了!老佛爺抓住權不放,就為的出這口氣,這口氣一出,她自然就鬆手了。」

所謂「鬆手」即是不再訓政,也就是廢立而由大阿哥嗣位。剛毅對載漪的這番話,極其重視,兩眼亂眨看凝神想了好一會說:「此事關係重大。請王爺找董星五來,切切實實跟他說幾句好話。至於西什庫教堂,王爺不便親冒矢石,我去督戰。」

「那可是再好都沒有了!子良,你的辛苦功勞,我都知道,將來決不會虧負你。」

這就儼然是「太上皇」的口吻了!剛毅想到一旦大阿哥接位,載漪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依照醇賢親王的成例,不便干政,退歸藩邸,自己便可打倒榮祿,甚至取禮王而代之,領袖軍機,獨掌大權。這是何等得意之秋?

這樣轉著念頭,越發盡忠竭智,為載漪劃策。要為慈禧太后「打氣」,除了夷平使館教堂,殺盡洋人以外,還得有些足以令人鼓舞的事,一件是天津方面應該有捷報,一件是清議方面應該有表示。

「天津方面聽說打得不怎麼好!」載漪皺著眉說,「這倒是件可慮之事。」

「王爺請放心。」剛毅的語氣很輕鬆,「前幾天打得不好,是因為朝廷的意向,到底未明,有法術的老師、大師兄還有顧忌。如今宣戰詔書一下,放手大幹,毫無顧慮,情形自然就不同了。」

載漪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義和團身上,說義和團好,最易入耳,所以立即眉目舒展,右手握拳,使勁在左手掌上搗了一下說道:「對!放手大幹!」

放手大幹是在五月二十六那天。上午八點多鐘,東交民巷一帶,滾滾黑煙夾雜著橘紅色的火焰,沖霄而起,遮蔽了東城半邊天。西口的荷蘭公使館,東口的義大利公使館與比利時公使館,繼奧國使館而化為斷壁殘垣。但是,甘軍與義和團的戰績亦僅此而已,不能再推進了。

各國使館的防線縮小,反易守御。整個防守的區域,是以御河為中線,北起北御河橋,南迄南御河橋的一個長方形地區。御河之東,最北面是肅王府,圍牆十八尺高,三尺厚,堅固異常,足以保障暫時被收容在內的教民的安全。肅王府以南,東交民巷路北,自台基廣轉角算起,由東往西是法國、日本、西班牙三館。法國公使館對面,也就是東交民巷路南,是德國公使館,它的後面一直延伸至南御河橋以東,靠近城根,是各國使館的俱樂部。東面的防線,即自肅王府至法國公使館,連接對街的德國公使館與俱樂部。

御河以西,與肅王府望衡對宇的是英國公使館,俄國公使館在英館之南而略偏於西,對面自東交民巷路南以迄東城根,即是各國公使館中佔地最廣的美國公使館。三館西面的牆垣,配合街口的拒馬,連成一條防線。與東面的防線一樣,雖漏洞缺口甚多,但甘軍無法攻得進去,義和團則法術無靈,已頗露怯意了。

可是,鄰近使館的人家,卻已大受池魚之殃,民家固不免被搶,「大宅門」亦無例外。最倒霉的是協辦大學士孫家鼐,前一年因為戊戌政變之前奉旨提調京師大學堂,政變之後反對廢立,大有新黨之嫌,因而開缺家居。家住東單牌樓頭條衚衕,首當其衝被洗劫一空,孫家鼐短衣逃難,避到安徽會館,有個兒子更被剝得只剩了一條洋布短褲。

是誰搶的,莫可究詰,有的說是義和團,有的說是虎神營,有的說是甘軍,還有的說是作為榮祿親軍的武衛中軍。反正只要牽涉到官兵,榮祿就脫不了干係。因為眾所共知,榮祿掌握著全部兵權,有節制所有官兵的義務。

為此,榮祿既驚且怒,派一名材官帶八名精壯的士兵,手持令箭到東城彈壓,誰知正在搶劫的官兵,人多勢眾,一擁而上,便待動手。那材官見勢頭不好,帶著人掉頭便跑,回到榮祿那裡,據實報告,自請處分。

「這不怪你!」榮祿面色鐵青,而語氣沉著,「傳我的令,撤回中軍。」

撤回中軍是自己先作一番澄清。接著,親自率領衛隊,坐上大轎,「頂馬」開道,「跟馬」護衛,趕到東單牌樓。果然,榮祿的威風不同,為非作歹的官兵四散而逃。榮祿下令兜捕,一共抓住三十四個人,內有官兵十一名,義和團二十三名,盡皆就地正法,腦袋吊在牌樓下示眾,不過那二十三個義和團,不揭破他們真正的身分,只說他們「假冒兵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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