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節

端王做夢也想不到,慈禧太后已經變了主意,依然一片希望寄託義和團身上,認為跟洋人開仗,不僅絕不可免,而且事機迫在眉睫,所以特地找上啟秀來,囑咐他準備宣戰的上諭。啟秀肚子里貨色有限,將這個極重要的差使,托給軍機章京連文沖。此人是杭州人,進士出身,本職是戶部郎中,考入軍機處,分在漢二班,地位僅次於「達拉密」。接到這個差使,認為陞官的機會到了,因而特意請了一天假,專心在寓所撰寫這篇可張國威的大文章。

因此,連文衝下筆時,並無大局決裂,并力圖存的哀痛憤激之情,胸中反倒充滿了一片升官發財,欣欣得意的感覺。象這種要遍達窮鄉僻壤的詔書,字數不宜多,文理不宜深,應該一兩個時辰就可畢事的一篇稿子,竟費了一整天的工夫,方始停當,只為自我欣賞,念了一遍又一遍,越念越有味的緣故。

殺青謄正,入夜親自送到啟秀公館。延入客廳,只見徐桐高高上坐,連文沖自然先給「中堂」請了安,才向啟秀復命,「寫得不好。」他說,「請大人斧正。」

「這是將來要載諸國史的一篇大文章!」啟秀接稿在手,轉臉向徐桐說道:「是宣戰詔書,請老師先過目。」

「呃,呃!好,好!」徐桐向連文沖深深看了一眼,移目問道:「這位是?」

「是章京中的佼佼者。」啟秀答說,「明敏通達,見解跟筆下都是不可多得的。」

「噢!」徐桐摸著白須,把連文沖從頭到底打量了一番,才將稿子接到手裡。

連文沖很機警地疾趨上前,將炕桌上的燭台移一移近,無奈燭焰搖晃不定,老眼愈覺昏花。啟秀在他身邊,只是不辨一字,這時不由得想到眼鏡確是好東西,但來自西洋,便應摒絕。師弟二人唯有拿稿子去遷就目力,只是一個老花,一個近視,太近了徐桐看不見,太遠了不但啟秀看不見,徐桐也還是看不見,因為燭火到底不比由「美孚油」的洋燈那麼明亮而穩定。

於是只見一張紙忽近忽遠,兩張臉忽仰忽俯,鼓搗了半天,啟秀只好這樣說:「老師,我來念給你聽吧!」

「也好!」徐桐如釋重負地將稿子交了出去,正襟危坐,閉目拈髭,凝神靜聽。

「我朝二百數十年,深仁厚澤,凡遠人來中國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懷柔……。」

啟秀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得很清楚,因為文字熟爛庸俗,跟《太上感應篇》相差無幾,所以徐桐聽亦聽得清清楚楚,字字瞭然,興味便好了,白多黑少的小辮子,一晃一晃地,越晃越起勁。

曆數「彼等」的無禮之後,啟秀的聲調突然一揚,益見慷慨,「朕臨御將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孫,百姓亦戴朕如天帝。況慈聖中興宇宙,恩德所被,浹髓淪肌,祖宗憑依,神袛感格,人人忠憤,曠代所無!朕今涕泣以告先廟,慷慨以誓師徒,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

念到這裡,啟秀停了下來,徐桐亦睜開了眼睛,顛頭簸腦地念道:「『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好,好!說得真透徹。」

連文沖臉上象飛了金一樣,屈膝謙謝:「中堂謬賞!感何可言?」

「確是好!」徐桐頗假以詞色,「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足下已有一於此了,前程無量,老夫拭目以俟。」

「中堂過獎!」連文沖又請了個安。

「你請回吧!」啟秀說道:「稿子很好,不過,不知道那一天用。你回去先不必跟同事提起。」

「是,是!」連文沖答應著告辭而去。

於是啟秀跟「老師」商量,兩人的主意相同,這個稿子應該立即送請端王過目。

到得端王府,只見庄王、載瀾都在,一見啟秀,端王很起勁地說:「來得好,來得好,正要派人去請你。」

原來,端王正在草擬改組總理衙門的名單。除了廖壽恆以外,其餘都無所更易,不過要加幾個人,第一個便看中啟秀。道理很簡單,以軍機大臣兼總理大臣,可得許多方便。而軍機大臣未兼總理大臣的,只有榮祿與啟秀,榮祿跟端王不是一路,端王亦知還無法駕馭榮祿,那就只有啟秀一個人入選了。

「我可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會辦洋務……。」

「不是讓你辦洋務。」載瀾搶著打斷啟秀的話,「是請你想法子去制夷。」

「喔,喔,」啟秀答說:「反正如今是端王爺管總理衙門,我秉命而行就是了。」

「對了!」載瀾又加上一句:「別理老慶。」這是指慶王奕劻。

「你看,」端王問道:「再加兩個什麼人?」

啟秀舉了好幾個名字,彼此斟酌,決定保薦工部右侍郎溥興,內閣學士那桐,此人的父親,就是咸豐戊午科場案中處斬的編修浦安。肅順被誅,科場案中被刑諸人,都被認為冤屈,所以那桐頗得旗下大老的照應。而那桐本人是立山一流人物,極其能幹,在工部當司員時就很紅,提起「小那」,無不知名。他的手面亦很闊,載瀾很得了他一些好處,所以特意薦他充任總理大臣。

擬定名單,再看宣戰詔書的稿子,端王亦頗為滿意,交代仍舊交連文沖保存備用。同時關照啟秀,通知溥興及那桐,第二天一早到朝房相見,等改組總理衙門的上諭一下來,立即就到任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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