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節

於是,慈禧太后即刻啟駕,由頤和園回西苑。照向來的例規,總是由昆明湖上船,經御河入德勝門西水關,過積水潭到三海,而稱為「還海」。但從五月初以來,義和團三五成群,橫眉怒目,御河兩岸亦不甚安靜,所以這天不能不由陸路坐轎進城。

一到西苑,第一個被「叫起」的是端王載漪。慈禧太后其實並不喜歡這個侄子兼外甥女婿,見面問話,從無笑容,這天亦不例外,綳著臉問:「你知道不知道,昨天各國公使一定要見皇帝,說要面奏機宜?」

「那都是有了總理衙門,他們才能找上門來胡鬧,奴才的意思,乾脆把這個衙門裁掉,洋人就沒有轍了!」載漪得意洋洋地說。

「你聽聽!」慈禧太后對側面並坐的皇帝說:「他這叫什麼話?」

這是大有不屑之意。載漪受慣了的,並不覺得難受,難受的是這話向皇帝去說,相形之下,情何以堪?不由得臉紅脖子粗地,彷彿要抗聲爭辯,但結果只是乾咽了兩口唾沫。

「我問你,這兩天洋兵來了多少?」

「來多少都不怕!」載漪大聲答道,「義和團是天生奇才,法術無窮,可以包打洋人,所以洋兵要進京,奴才亦不願意攔他們,反正都是來送死的!」

「你可別胡鬧!」慈禧太后沉著臉說,「沒有我的話,你敢在京里殺一個洋人,看我饒你!」

「沒有老佛爺的旨意,奴才自然不敢。」

「我剛才問你,這兩天洋兵來了多少,你還沒有告訴我呢!」

「奴才不知道。奴才又不管總理衙門。」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會說:「好吧!就派你管總理衙門。」

「這,」載漪趕緊碰個頭說,「奴才求老佛爺收回成命。」

「你要不管就都別管!」

一見慈禧太后詞色兩厲,載漪不敢再辭:「奴才遵旨就是。

不過,」他說,「總理衙門得要換人。」

「那自然可以。」慈禧太后問道:「你要換誰?」

「奴才另外開單子請旨。」

「好罷!」慈禧太后又問,「保護京城的事,你跟榮祿、崇禮是怎麼商量的?」

「董福祥的隊伍,今天由南苑調進城。另外每個城門各派虎神營、神機營士兵兩百名把守。戶部街、御河橋加派兩百人,足足夠了!」

「現在京里只有幾百洋兵,這麼布置,自然夠了。可別忘了,天津海口洋人的兵艦不少,如果拔隊上岸,往京里撲了來,你可得好好當心!」

「老佛爺萬安,官兵人數雖不多,有義和團在,足可退敵。」慈禧太后不語,過了一會才淡淡地說了句:「走著瞧吧!」

她又轉臉問道:「皇帝有什麼話?」

「沒有。」

沒有話便結束了召對。等端王跪安退出,接著召見榮祿。他不等慈禧太后有所詢問,先報告了兩個消息:一是京津火車中斷,由京城南下的火車,只能通至六十里外的楊村;二是俄國已從海參崴調兵四千,將到天津,而在京各國公使集會決定,電請駐天津的各國提督,派兵增援。

「局勢很危險了!奴才晝夜寢食不安。」榮祿容顏慘淡地說,「皇太后可真得拿個准主意了!」

「莫非,」慈禧太后問道:「洋人真敢往京里來?」

「奴才不敢說。」

「洋兵一共有多少?」

「在天津的,大概有三千多。」

「三千多洋兵,就嚇得你寢食不安了嗎?」

聽得這話,榮祿急忙碰個頭說:「奴才不是怕天津的三千多洋兵,怕的是兩件事:第一,一開了仗,各國派兵增援;第二,義和團良莠不齊,而且匪類居多,趁火打劫,市面大亂,不用跟洋人開仗,咱們自己就輸了!」

「這倒不可不防。我告訴端王,讓他嚴加管束。還有,董福祥的甘軍,調他來保護京城,他就有維持地面的責任。你傳旨給他,教他好好看住義和團!」

聽得這話,榮祿有苦難言,甘軍中就有許多士兵跟義和團勾結在一起,聽說李來中就在董福祥左右。而且載漪與董福祥已在暗中通了款曲,名為武衛軍,實際上已非榮祿所能節制。這話如果照實奏陳,慈禧太后問一句:「原來你管不住你的部下?」可又何詞以對?

這樣想著,只有唯唯稱是,但有一句話,非說不可:「奴才跟老佛爺請旨,務必發一道嚴旨,洋人決不可殺,使館一定得保護。」

「我也是這個意思。反正釁決不自我而開!明天我告訴端王。不過,」慈禧太后問道:「倘或真的開了仗,咱們有多少把握?」

這一問的分量,何止千鈞之重?榮祿心想,和戰大計決於慈禧太后,而慈禧太后的態度,決於自己的一句話。不要說為了虛面子大包大攬答一句「有把握」,萬萬不可,就是語涉含糊,使得慈禧太后錯會了意,以為實力本自不差,勝敗之數,尚未可知,因而起了僥倖一逞之心,亦是自誤誤國,辜恩溺職,萬死不足以贖的罪過。

話雖如此,卻又不宜出以急切諫勸的神態,所以先定一定心,略打個腹稿,方始謹慎緩慢地答道:「奴才所領的北洋,不是李鴻章所領的北洋,海軍有名無實不說,武衛軍亦非淮軍可比。武衛五軍,實在只有四軍,後軍董福祥,從今天起跟虎神、神機兩營,專責保護京城,當然歸端王節制;左軍宋慶現駐錦州,防守山海關,決不能調動;右軍袁世凱在山東,要防膠州海口,能往北抽調的隊伍不多;前軍聶士成現在駐楊村一帶保護兩條鐵路,洋兵如果由天津內犯,聶士成拚死也會攔住。不過,義和團跟聶士成過不去,又要對付洋兵,又要對付義和團,腹背受敵,處境很難。奴才受恩深重,粉身碎骨,不能報答,今日不敢有半句話的欺罔。聖明莫過於老佛爺,有幾分把握,奴才真不忍說了!」說罷,連連碰頭。那塊磚下面是營造之時就挖空了的,碰頭之時,「冬、冬」地響得很。

慈禧太后愣住了,煩躁地使勁搧著扇子。李蓮英就在遮擋寶座的屏風之後,一眼瞥見,急忙掩了出來,用極大的一把鵝毛扇,為慈禧太后打扇。

「有什麼涼東西?」

「有冰鎮的玫瑰露、酸梅湯、金銀花露。」

「端來!」慈禧太后又說,「給榮大人也端一碗。」

於是李蓮英親自動手,指揮太監抬來一張食桌,除了冰鎮的飲料以外,還有點心。慈禧太后又吩咐讓榮祿起身,站著喝完一碗金銀花露,君臣們的躁急不安,都好得多了。

「你去看一看!」慈禧太后向李蓮英說,「都下去!殿里不準有人。」

「喳!」李蓮英疾趨出殿,只聽清脆的兩下掌聲,接著人影憧憧,在殿里的太監都退了出去,集中在李蓮英身邊。

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開口,聲音低沉且有些嘶啞,「我也知道不能跟洋人開仗!一開仗,光靠北洋也不行。」她緊接著說,「兩江、兩廣、湖廣這三處緊要地方,未見得肯儘力,事情是很難。」

「是!」榮祿答說,「劉坤一、李鴻章、張之洞都有電奏,力主慎重,釁不可自我而開。」

「可是,洋人步步進逼,得寸進尺,答應了一樣要兩樣,這樣下去,弄到最後是怎麼個結果?」

果然得寸進尺,到最後必是要求皇太后歸政。這不但為慈禧太后所不能容忍,就是榮祿也不願有這樣的結果出現。不過,這話當著皇帝在座,只好心照,不宜明言。

於是他想了一會,很含蓄地說:「辦交涉看人。只要找對了人,就決不會讓洋人開口,提什麼無理的要求。」

「這一趟交涉,不是跟一國辦。這個人很不好找。榮祿,你看誰合適?」

一問這話,榮祿又欣慰,又感慨。欣慰的是,慈禧太后畢竟不是執迷不悟的人,感慨的是當初下的一著棋,希望不用,而終於不能不用了!

「回老佛爺的話,這個交涉,非調李鴻章回京來辦不可。」

「我也是這麼想。」慈禧太后轉臉問道:「皇帝看呢?」

「李鴻章很妥當。不過……。」皇帝欲言又止。

「儘管說。」慈禧太后和顏悅色地,顯得十分慈愛,「這裡沒有外人。」

「是!」皇帝用很低的聲音說,「只怕李鴻章不肯來。」

「為什麼呢?倒說個緣故我聽聽。」

「義和團這麼鬧法,本事再大的人,這個交涉怕也辦不起來。」

「既然打算跟洋人交涉,當然不能再任著他們的性子鬧。」慈禧太后很鄭重地問榮祿,「對付義和團,你有把握沒有?」

「有!」榮祿絲毫不含糊地回答,「奴才調袁世凱進京,專門來剿義和團。」

「得要先撫後剿,不受撫再剿。」

「是!那是一定的。」

慈禧太后點點頭,慢慢地端起面前的玫瑰露喝了一口,擦一擦嘴,慢條斯理地,就象處理瑣碎家務似地不動聲色。「就這麼說,不過,不宜先露痕迹。這件事就咱們三個人知道,你先打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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