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節

假皇帝的疑案,終於告一段落。從湖北傳來的消息,張之洞曾經親自提訊楊國麟,供了實話,說是本名叫李成能,山西平遙人,原來在京師做生意,只為性好遊盪,結交了好些損友,以致破家。其後受了一名「會匪」洪春圃的教唆,異想天開,串成這麼一個騙局。原意是由兩湖到兩廣,只要有那個封疆大吏入彀,便打算大大地騙一筆錢,遠走高飛,逃往外洋。這話是否實在,洪春圃又是何許人?張之洞都未細問,反正悖逆狡詐,罪在不赦,秘密處決以後,密電軍機處報聞,就此了卻這重公案。

有人說:李成能口中的所謂「洪春圃」,實無其人,而教唆他串演這個荒唐騙局的,乃是一個陝西人李來中。此人從小就習聞他的「同鄉先輩」李闖王、張獻忠的種種傳說,洪秀全金田起事,「天京」開國的始末,亦聽得很不少,因而頗有大志,亦工於心計。他暗地裡思量,從古帝王創業,不外乎三條路子,一是一方勢豪義名在外,時逢亂世,眾望所歸,起事奪天下;二是佔山為寨,招兵買馬,由抗官府而抗朝廷;三是借神道設教,盅惑鄉愚,見機行事。忖量自己的身分、力量,只有第三條路子可走。因此,早就有了一個伏筆,編造了一段詭譎的故事,說他母親生他時,曾夢見神龍,八字中又有「三辰」之異。不說「四辰」就是他的高明之處,留下一點缺陷,更容易使人相信。當然,這些話他自己是很少提到的,甚至有時還裝出諱莫如深,唯恐惹禍的模樣,只用種種暗示來散布他的身世之異。加以善用小恩小惠,而急人之急,又真能做到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的地步,所以在他的家鄉,很結了一些死黨。

又有一說,同治初年,西北回亂,董福祥起於安化,潰勇饑民相附,聚有十餘萬之眾,犯綏德、窺榆林,聲勢浩大,其後為劉松山所敗。當董福祥被困危急時,李來中救過他的性命,因而結義為異姓手足。董福祥後來投降做官,一帆風順,曾經想提拔李來中,而他不受,並且亦不承認跟董福祥有此一段淵源。其中真相,無人能說,不過李來中的身分,卻反因此而提高了。這又是他的高明之處,如果承認了,不過董福祥的義弟而已,身分亦高不到那裡去。

李來中下的是水磨工夫,工夫雖深,磨來磨去磨成一根繡花針,不成其為大器。但陝甘自左宗棠西征後,著力經營,亂源已遏,並無可以號召起事的機會,直到毓賢在山東與洋人為仇,才發現有了可乘之機。

到了山東,李來中很快地跟義和拳搭上了線,隨即策動朱紅燈在平原起事。朱紅燈自稱明朝的後裔,是明朝的後裔,志在復明,當然反清。卻又打出「扶清滅洋」的旗號,兩相矛盾,而另有作用。原來「扶清滅洋」這句口號是應付官府的擋箭牌,不想大合毓賢的胃口,暗中庇護,釀成大亂,平原、高唐、荏平、長清一帶,無端而起刀兵。朱紅燈最後兵敗被擒,毓賢還想設法替他開脫,不道袁世凱接任山東巡撫,接印的第二天,就從獄中提出朱紅燈,明正典刑,梟首示眾。接著,大捕義和拳,用「請君入甕」的手法,拿他們作試練「刀槍不入」的活靶,逼得義和拳偃旗息鼓,悄然北遁。

李來中異常機警,未成氣候以前,只居幕後,所以朱紅燈雖遭顯戳,而他卻能全身而退。當然,他是不會死心的,同時也看得很清楚,從督撫到州縣,象袁世凱那樣的人少,象毓賢那樣的人多,而朝廷心憚洋人,民間痛恨教民,所以用「扶清滅洋」這個題目,著實還有文章可做。

到了直隸,李來中看中了天津。天津民氣浮囂,最容易鼓動,尤其有同治九年的那樁教案在,新仇勾起舊恨,更易下手。所以李來中在天津楊柳青住了下來,默默觀變。

京津密邇,慈禧太后立大阿哥的內幕,以及端王急於想當太上皇的傳聞,李來中時有所聞。但是載漪究有幾分力量,固然不易測度,而朝廷對義和拳的態度,時寬時嚴,莫衷一是,亦不免令人迷惑。這樣到了二月里,李來中終於看出路道來了。

指路的明燈是二月十三的一道上諭:「山西巡撫鄧華熙調任貴州巡撫,遺缺以毓賢補授。」毓賢最為洋人所不滿,在賦閑三月以後,調補北五省中最富庶的山西,是朝廷對他的重用,而重用毓賢,亦正不妨視作朝廷姑息義和拳的跡象之一。李來中又打聽到,毓賢放山西巡撫,出於端王的保薦與軍機大臣剛毅的贊成。這就更明白了,端王、剛毅跟毓賢臭味相投,都可以成為義和拳的「護法」。

巨禍果然發生了!裕祿接得高婁有變的稟帖,派出一名統領楊福同,帶隊到淶水「相機辦理」。其時祝芾已經心力交瘁地在高婁以好言誘獲拳民六個人,由王占魁帶回定興,講明白,這只是敷衍公事,一定會從輕發落。同時留下四十名馬隊,駐守高婁,作為警戒。

第二天,楊福同的隊伍開到,祝芾少不得又要陪他下鄉,行到一個叫做百部村的地方,突然來了幾百義和團,包圍官軍。楊福同飛調高婁的馬隊支援,內外夾擊,打死了幾十個義和團,方得解圍。

見此光景,祝芾不敢再往前走,單獨回城。楊福同會同援軍到高婁,還未進村,又遭遇數十義和團猛撲。馬隊放了一排槍,拳眾退守一座大空院,作法不靈,為楊福同揮兵攻入,生擒九人,斬殺二十多,很顯了一點威風。

誰知保定府屬的義和團,就在這十天工夫中,蜂擁而起,已成燎原之勢。來自淶水以北涿州的大股義和團,在山道設伏,楊福同寡不敵眾,被困在山溝中,身邊僅有兩名馬弁,當然遇害。身受五十餘傷,面目兩肢全毀,死得很慘。

裕祿得報,大驚失色,找來藩臬兩司會商。廷傑主剿,廷雍主撫,相持不下。裕祿是主撫的,但又怕言官說話,朝廷責備。就在這彷徨不決之際,來了一道上諭:「直隸藩司廷傑內調,以臬司廷雍兼署藩司。」

這一下還說什麼?裕祿唯有跟著廷雍的路子走!他下定決心了,朝廷既然有重用義和團之意,自己就得走在前面。而況民氣昂揚,都相信義和團能夠「扶清滅洋」,相信入春久旱,瘟疫流行,而「只要掃平洋人,自然下雨消災」。自己又何可與潮流相悖?

因此,總督衙門有兩個官兒,立即受到重用。一個是專負與各軍營聯絡之責的武巡捕徐其登,一個是候補道譚文煥。徐其登本來就是白蓮教餘孽,亦就等於義和團埋伏在裕祿身邊的內應,而譚文煥之極力為義和團說好話,到處宣揚義和團如何神勇,卻另有緣故。

原來候補道品類不齊,才具不一,真所謂「神仙、老虎、狗」,是搖尾乞憐的狗,威風凜凜的老虎,或者逍遙自在的神仙,全看各人會不會做官。不會做的,轅門聽鼓,日日伺候貴人的顏色,所得的只是白眼。會做的,那怕資格是捐班,敵不過「正途」,補不上實缺,但可鑽營「差使」,而有些差使如製造局總辦之類,油水之足並不下於海關道、鹽運使等等肥缺。而且實缺道員只能佔一個缺,差使卻可兼幾個,所以有些紅候補道,聲勢煊赫,起居豪奢,著實令人艷羨。

譚文煥就是深曉個中三昧的,只是時運不濟,謀幹差使,幾次功敗垂成,到緊要關頭上,總是為大有力者所奪去。這時默察時局,朝中講洋務的大為失勢,而義和團人多勢眾,打出去的旗號又很漂亮,很可以有一番作為。他生得晚,每每自嘆,未能趕上洪楊之亂,否則,從軍功上討個出身,早就是方面大員了。如今有義和團「扶清滅洋」這個大好良機,豈可輕輕放過?

他心裡是這樣盤算,從來對付大股土匪,不外剿撫兩途,准義和拳改稱為義和團,即無再剿之理,接下來便是招撫。如果及早促成其事,則就撫的義和團便得設局管理,別的不說,只說經手糧餉軍裝,就有發不完的財。因此,由徐其登的關係,跟李來中搭上線以後,就不斷在裕祿面前遊說,勸裕祿收義和團為己用,上報朝廷恩遇,下求子孫富貴。日子一久,裕祿亦頗為動心,如今既然決心照譚文煥的話做,當然少不得譚文煥的參贊。

「義和拳是神仙傳授,所辦的事,萬萬非神力所及,譬如淶水燒教堂,誅教民,是一位老師念一遍咒,頓一頓腳,立刻有六丁六甲平地湧現,聽命而行。高婁村的教民三十餘家,大小一百餘口,一轉眼間無影無蹤,王副將親自檢視火場,連屍首都不曾發見。大帥,」譚文煥說,「請想,這那裡是凡夫俗子辦得到的。」

「是啊!」裕祿很嚮往地,「那位義和團老師,不知在那裡,能不能請來見一見?」

「這位老師叫張德成,在靜海縣屬的獨流鎮,主持『天下第一壇』。請來見一見,恐怕……。」

譚文煥故意不說,要等裕祿來問。果然,「怎麼?」裕祿問道:「不肯來見我?」

「不是不肯。因為關聖帝君降凡,總是托體在張老師身上,身分不同,他不敢褻慢神靈。」

「要怎樣才不算褻慢呢?」

「這,」譚文煥遲疑地,「卑職不敢說。」

「說說不要緊。」

「得用王者之禮。」

「這可為難了!」裕祿答說,「用我的儀從,還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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