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節

「這是十一月底的事,」趙玉山向立山與余誠格說,「第二天一早,我就開溜了。教民實在很可惡,不過,決不能用義和拳去治他們,不然越弄越糟。」

「為什麼呢?」立山問。

「義和拳的品行太壞,跟土匪沒有什麼兩樣。口是心非,沒有一樣是真的。有時候裝腔作勢,假得叫人噁心。沒有知識,真的相信有什麼神道附體的固然也有,不過心裡明白的人更多,你哄我,我哄你,瞪著眼說瞎話,臉都不紅一下,而旁邊的人居然真象有那麼一回事似地,胡捧瞎贊,津津有味,真能叫人汗毛站班!兩位請想,誰受得了?」

「義和拳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立山吸著氣說,「這可真不能讓他們胡鬧!有機會,我得說話。」

機會很巧,立山第二天就能在西苑儀鸞殿見到慈禧太后,是特地召見,垂詢元宵放煙火,可曾預備停當。

「兩處都預備了。」立山答說,「要看老佛爺的興緻,如果上頤和園,就在排雲殿前面放,懶得挪動,西苑亦有現成的。不過,最好是在排雲殿,煙火要映著昆明湖的湖水才好看。」

「看天氣吧,倘或沒有雨雪,又不太冷,就上頤和園。」慈禧太后問道:「今年的煙火,可有點兒新花樣?」

「有!有西洋煙火。」

慈禧太后不作聲了,稍停一會問道:「大阿哥二十七上學,你想來總知道了。」

「是!早就預備了。」

「怎麼預備的?」

「弘德殿重新裱糊過了。書、筆墨紙張,全照老例備辦。

師傅休息的屋子,格外備了暖椅、火爐。」

值弘德殿的師傅是承恩公崇綺,又有旨意特派大學士徐桐常川照料弘德殿。慈禧太后提醒立山說:「徐桐也得單另給他預備屋子。」

「原是跟師傅一間。」立山答說:「奴才的愚見,第一,兩老在一起有說有笑的,不寂寞;第二,照應也方便。」

「也好。」慈禧太后問道:「大阿哥跟你們有什麼羅嗦的事沒有?」

這意思是問,溥儁可曾以大阿哥的身分,直接向內務府要錢要東西,或有其他非分的要求。立山心想,大阿哥本人畢竟還是個孩子,進宮的第二天,就要他所餵養的兩條狗,過年也不過要些花炮之類的玩物,這些差使好辦。不好辦的是端王假借大阿哥的名義,向內務府打交道,譬如要八匹好馬之類,拒之不可,而一開了端,又深恐成了例規,得寸進尺,難填貪壑。如今既然慈禧太后提起,正好就勢堵住這個漏洞。於是,他想了一會答說:「回老佛爺的話,大阿哥要東西,內務府該當辦差。不過,內務府找不出老例,不知大阿哥位下,該當供應些什麼?奴才請懿旨,以後大阿哥要什麼,先跟老佛爺回准了,再交代內務府遵辦。這麼著,奴才那裡辦事就能中規中矩了。」

「中規中矩」四字,易於動聽,慈禧太后點點頭便喊:

「蓮英!」

「奴才在這兒。」李蓮英急忙從御座後方閃了出來。

「立山的話,你聽見了!他的話不錯,不中規矩,不成方圓;你說給大阿哥的首領太監,要東西不準直接跟內務府要,先開單子來讓我看。我說給,才能給。」

「是!奴才回頭就說給他們。」

「這幾天,」慈禧太后看著立山與李蓮英問,「你們聽見了什麼沒有?」

立山不答,李蓮英只好開口了,「奴才打送灶到今天,還沒有出過宮。」他說,「有新聞也不知道。」

「立山,你呢?總聽見什麼新聞吧?」

指名相詢,不能不答。立山想起趙玉山所說的情形,隨即答道:「聽說義和拳鬧得很兇。說什麼神靈附體,有很大的法力,其實全是唬人的。義和拳就是教匪,嘉慶年間有上諭禁過的。」

「有上諭禁過,就不準人改過向善嗎?」

立山不想碰了個釘子!再說下去更要討沒趣了,急忙改口:「奴才也是聽人說的,內情不怎麼清楚。」

「你聽人怎麼說?怎麼知道他們是在唬人?」

這帶著質問的意味,立山心想,皇太后已有成見,說什麼也不能讓她聽得進去,除非找到確鑿有據的實例。這樣想著,不免著急,而一急倒急出話來了。

「奴才聽人說,袁世凱在山東,拿住義和拳當面試驗。不是說刀槍不入嗎?叫人一放洋槍,鮮血直冒,前後兩個窟窿。所以義和拳在山東站不住腳,都往北擠了來。吳橋的知縣查辦很認真,他那地段就沒有義和拳。」

「噢!」慈禧太后微微點頭,有些中聽了。

「義和拳仇教為名,其實是打家劫舍,燒了教堂,洋人勢必提出交涉,替朝廷添好些麻煩。想想真犯不著。」

「這倒也是實話。」慈禧太后又說,「以後你在外面聽見什麼,常來告訴我。」

「是!」立山稍等一下,見慈禧太后並無別話,便即跪安退出,心裡頗為舒暢,自覺做了一件很對得起自己身分的事。

過了幾天,立山在內務府料理完了公事,正要回家,只見有個李蓮英身邊的小太監奔了來,遞上一封短簡,是李蓮英的親筆,約他晚上到家小酌。書信以外,還有口信。

「老佛爺賞了兩天假。」小太監說,「李總管馬上就回府了,說請立大人早點賞光。」

「好!」立山一面從「護書」中抽張銀票,看都不看便遞了過去,一面問道:「就請我一個,還是另有別的客?」

「大概只請立大人一位。」小太監笑嘻嘻地接了賞,問說,「可要我打聽確實了來回報?」

「不必了!你跟李總管說,我四點鐘到。」

於是出宮回家,吃完飯先套車到東交民巷西口烏利文洋行,物色了好一會,挑中一枚嵌寶戒指,揭開戒面,內藏一隻小表;一隻薄薄的銀制懷爐,內塞棉花,加上「藥水」點燃,藏入懷中,可以取暖多時。李蓮英最好西洋新奇玩飾,所以立山常有此類珍物饋贈。

「何必呢?」李蓮英說,「我不敢常找你,就是怕你破費。」

「算了,算了!這還值得一提嗎?」立山定睛打量了一會,奇怪地說:「你今天怎麼是這樣一副打扮?」

李蓮英頭挽朝天髻,上身穿一件灰布大棉襖,下身灰布套褲,腳上高腰襪子,穿一雙土黃雲頭履,手上還執一柄拂塵,完全道士的裝束。

「白雲觀的高道士,要我一張相片,指明要這麼打扮。」李蓮英答說,「我也不知道他為了什麼,反正幾十年的交情,他說什麼,我橫豎依他就是了。」

「你倒真是肯念舊的人。」立山忽發感嘆,「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唉!」

李蓮英不作聲,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只招一招手,隨即在前領路。穿過一重院落,向東進了一道垂花門,裡面南北兩排平房,北屋是客廳,南屋是卧房及起坐之處。他跟立山的情分不同,將客人引入南屋去坐。

南屋一共三間,靠西一間設著煙榻,一個小廝跟進來點上煙燈,李蓮英擺一擺手,各躺一面。立山一面拈起煙簽子燒煙泡,一面問道:「蓮英,你好象有話跟我說?」

「是有幾句話。」李蓮英說,「四爺,你何以那麼大的牢騷?

什麼『新人』、『舊人』的!」

「這也不算髮牢騷。跟我不相干的事。」

「跟你不相干,就更犯不著這麼說。四爺,」李蓮英說,「你自己知道不?你把端王兄弟給得罪了。」

「噢!」立山很關切地問,「怎麼呢?」

「第一,你說大阿哥跟內務府要東西,端王知道了,說你這話是明指著他說的,已經有話了,要你心裡放明白些兒!第二,你說義和拳怎麼唬人,老佛爺倒是聽進去了。前天端王進宮,盡誇義和拳有多大的神通。老佛爺聽得不耐煩了,冷笑一聲說:『算了吧!但凡是有點兒腦筋的,就不會相信那些唬人的玩意。』端王一聽話鋒不妙,沒有敢再開口。出去跟人打聽,『老佛爺平時也挺相信義和拳的,怎麼一下子變了呢?』有人就告訴他,說你在老佛爺面前奏了一本,把義和拳貶得一個子兒不值。端王大不高興,說總有一天讓你知道義和拳的厲害!你可小心一點兒。」

「是,是!多承關照。」立山很感激地說,「不過,有你在,我可不怕他。」

「也別這麼說。」李蓮英停了一下,微微冷笑:「有人還在打我的主意呢!」

「這倒是新聞了!」立山對這個消息,比自己的事還關切,轉臉看著李蓮英問:「誰啊!誰起了那種糊塗心思?」

「左右不過那幾個人,你還猜不著?」

立山想了一下,拿煙簽子在手心上畫了一個「崔」字,問說:「是他?」

這是指崔玉貴。李蓮英點點頭:「他的糊塗心思,倒還不是打我的主意,是順著高枝兒爬,也不想想,那條高枝兒,還沒有長結實,爬得高,跌得重。咱們等著看好了。」

「照這麼說,在端王面前,給我『下藥』的,當然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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