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節

「老哥,」魁麟面無表情地,「你攪了個馬蜂窩,怕連我都要焦頭爛額。」

「府尊這話,讓兆熊無地自容。」凌兆熊答說,「不過,州里絕沒有貽禍上台的意思。」

「我知道,我不是怪你,只是就事論事。如今沒有別的法子,只有咱們倆一起進省,看上頭怎麼說法?」

於是魁麟與凌兆熊連夜動身,趕到武昌,先見藩司善聯。聽完報告,大為驚詫,「有這樣的事?」他說,「光天化日之下,冒充皇上,不發瘋了嗎?」

「是!」魁麟躬身問道:「大人說是冒充,我們是不是就稟承大人的意思,拿楊國麟當冒充的辦?」

「不!不!不!」善聯急忙搖手,「我可沒有這麼說。冒充不冒充,要認明了才能下斷語。」

魁麟是故意「將」他一「軍」。因為彼此旗人,所知較深,善聯為人圓滑,不大肯替屬下擔責任,魁麟深恐他覺得事情棘手,拖延不決,未免受累。這樣一逼,善聯就不能不有句實實在在的話交代。

「說實話,這件案子出在別省還好辦,出在湖北不好辦。其中的道理,我也不必細說。如今先請兩位老哥回公館,我立刻上院,先跟於中丞去商量,看是如何說法?回頭再請兩位老哥過來面談。」

「是!」魁麟試探著問:「這件事恐怕還要請示香帥吧?」

「我看,不能不告訴他。」善聯又說,「香帥的『起居無節,號令不時』是天下聞名的,如果非請示他不可,那就要看兩位的運氣了!也許今天晚上就有結果,也許三天五天見不著面。」

「大人,」魁麟立即要求,「這件案子,反正不是州里能夠了結的!人犯遲早要解省,晚解不如早解,我看請兆熊兄馬上趕回去帶人來。如何?」

善聯沉吟了一下答說:「這樣也好!香帥的性子,大家知道的,一聲要提人,馬上就要,不如早早伺候為妙。不過,案涉刑名,得問問老瞿的意思。明天一早聽信吧!」

等魁麟跟凌兆熊一走,善聯隨即更衣傳轎「上院」。督撫衙門簡稱為「院」,湖北督撫同城,但在統轄上,藩司為巡撫的直屬部下,所以善聯的「上院」,自然是上巡撫衙門。

湖北巡撫本來是譚嗣同的父親譚繼洵。戊戌政變那年,改革官制,湖北巡撫一缺裁撤,譚繼洵不必等他兒子身罹大辟,便已丟官。及至太后訓政,一切復舊,湖北復設巡撫,譚繼洵當然不會復任,朝命由安徽藩司于蔭霖升任。

于蔭霖是極少數生長在關外,而不隸旗籍,又做大官的漢人之一。他是吉林伯都廳人,翰林出身。那時的翰林院掌院是守舊派的領袖大學士倭仁,于蔭霖相從問學,頗得賞識。不過,于蔭霖倒不是啟秀那樣的腐儒,更不是徐桐那種神既全離,貌亦不合的假道學。從光緒八年外放湖北荊宜施道以後,久任外官,凡所施為,孜孜以為民興利除弊,振興文教為急務,略有康熙朝理學名臣湯斌、陸隴其的意味。

于蔭霖的擢任方面,原出於張之洞的保薦。張之洞跟他在廣東便共過事,相知有素,但在湖北卻不大投機,因為張之洞贊成行新政。當戊戌政變之際,虧得見機得早,做了一篇文章,題名《勸學篇》,暗斥康有為的學說為「邪說暴行,橫流天下」,新舊之間,雖持調停的態度,但特拈「知本」一義,以為「在海外不忘國,見異俗不忘親,多智巧不忘聖」,這話很配慈禧太后的胃口,亦不得罪頑固守舊王公大臣,因而得在皇帝被幽、帝師被逐、朝士被斬的這場政海大波瀾中,得免捲入漩渦。

禍雖得免,張之洞對新政仍未忘情。而于蔭霖頗不以為然,因而又落入歷來「督撫同城」勢不可免的故轍,明爭暗鬥,格格不入。只是于蔭霖對整頓稅收,勤理民事,頗有績效,再則顧念舊時的情誼,所以張之洞還能容忍得下,保持一個雖有裂痕,勉可彌補的局面。

當然,于蔭霖亦能守住分際,遇到需要讓總督知道或者請示的事情,絕不會擅專,所以一聽善聯告知其事,隨即表示:「這非得先告訴香帥不可!咱們一起上南城。」

武昌城內以一道蛇山,分隔南北,所謂「南城」,是指在山南的總督衙門。時將入暮,坐轎翻山,天黑才到,卻撲了個空,張之洞在蛇山的「抱冰堂」張燈夜宴,與幕府中的名士在分韻賦詩。

「也快回來了。」總督衙門的戈什哈勸于蔭霖說:「大人不妨烤烤火,等一會。」

「烤火倒不必,得弄點東西填填肚子。」

「是,是!」戈什哈說,「請兩位大人西花廳坐,我關照小廚房備飯。」

張之洞用錢如泥沙,兼以起居無節,往往半夜裡吃晚飯,所以小廚房不但從無封爐的時候,晝夜亦總有人值班,而況正是開飯的時刻,肴饌現成,端出來就是。

吃到一半,外面有了響動,伺候花廳的聽差來報:「大帥回衙門了!」

一句話不曾完,張之洞到了,光頭不戴帽,穿一件棗兒紅摹本緞的狐皮袍,大襟上一大塊油漬,袖口卷著,小褂子髒得看不出是白布還是灰布,花白鬍子毛毿毿地一直連結著耳後的髮根,亂糟糟一大片。這位總督不修邊幅,脫略形跡是出了名的。于蔭霖與善聯見慣,只站起身來,各自蹲一蹲身子,算是請安。

「別客氣,別客氣!」張之洞也不還禮,一直衝到飯桌邊站住,匆匆一看,隨即回身問道:「江蘇聶大人送的醉蟹呢?

怎麼不拿來待客。」

「不用費事,不用費事!已經吃飽了。大帥,」于蔭霖對公事很認真,深怕張之洞一聊開閑天,滔滔不絕,無法打斷,因而連飯都顧不得吃,要搶在前面跟他談正事,「蘄州有件奇案,說起來令人難信。」

聽說是奇案,張之洞大感興趣,「怎麼奇法?」他就在飯桌邊坐了下來。

「這件奇案,還得密陳。」

「喔!」張之洞的笑容收斂了。

「到我書房裡談去。」

移座書房,重設杯盤。張之洞銜杯靜聽善聯說完,看著于蔭霖,要聽他的意見。

「京里謠言很多,令人不忍卒聽。此事無論為真為假,總是國家的不幸,處置不善,足以動搖國本。」于蔭霖說,「如今最難的,是無法判斷真假。」

張之洞深深點頭,「君父有難,難為臣子。」他說,「稽諸往史,尚無先例,我倒不知道怎麼處置了!」

于蔭霖與善聯都覺得詫異。明明真假無法判斷,而張之洞竟一口認定了楊國麟就是當今皇帝!不知他何所據而云然?「大帥,」于蔭霖忍不住開口,「如今第一急要之事是辨真假。」

「當然,當然!不過,我想不出來誰能分辨?我從光緒十年出京到廣東以後,沒有進過京,面過聖。事隔一十五年,龍顏已變,咫尺茫然。」張之洞問:「你呢?」

「我是光緒二十年召見過。可是,殿庭深遠,天顏模糊。而況,一直跪在那裡不敢瞻視。只隱隱約約覺得御容清瘦而已。」

「對了!湖北大小官員,恐怕找不出一個能確辨御容的人。除了軍機,以及南書房,上書房,內務府等等內廷行走人員以外,京中大僚,說不出皇上面貌的人也很多。是故,欲辨真假而後作處置,恐怕要誤事。」

「然則,應該如何處置,請大帥明示。」于蔭霖說,「黃州府、蘄州知州,如今都在逆旅待命,焦灼之至。」

「我知道。」張之洞指新端上來的一盤醉蟹說,「來,不壞。」

他一面說,一面抓起一隻醉蟹,一掰兩半,放入口中大嚼,黃白蟹膏,沾得花白鬍子上淋淋漓漓,狼藉不堪。等聽差絞上熱手巾來,他已經用手背抹過嘴了。

「武昌出魚,論到蟹,不能不推江南獨步。不過,我還是喜歡武昌。」

于蔭霖與善聯,都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段了不相干的閑話,不過自我解嘲之意卻是很明顯的。甲午戰起,朝命派兩江總督劉坤一領兵防守山海關,由張之洞移鎮長江下游。不久,劉坤一回任,張之洞仍歸本任。兩江膏腴,淺嘗而止。中懷或不免怏怏,說「還是喜歡武昌」,未見得言出於衷。

張之洞的功名心熱,在這一段閑話,又得一證明。于蔭霖心想,對於眼前這件案子,總督想法可能與旁人不同。在旁人是認為一樁棘手之事,唯求免禍,而在他,可能看成是個機會,運用入妙,可以造成他舉足輕重的關鍵地位,由此入閣拜相,晚年還有一步大運。

于蔭霖的猜度雖不中亦不遠。張之洞確是認此為一個機會,無論真假,楊國麟皆為可居的奇貨。不過,眼前還談不到作任何明確的處置,唯有靜以觀變,才是可進可退的上策。

想停當了,便即說道:「這是件怪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至於到頭來是何結果,誰也不敢斷言。為今之計,第一,決不可張揚,搞出許多謠言,徒滋紛擾;第二,是真是假,不必在他本人身上去追究,要到京里去求證。如果貴上好好在京,那時再嚴刑究辦,也還不遲。」

「是!」于蔭霖問道:「那些人請大帥先作發落。蘄州知州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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