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節

這天是余誠格先到。大年三十並無訪艷的興緻,是特為躲債來的,不過既然來了,少不得溫存一番。那知就在這時候,立山撞了來,賽金花的假母曹大娘趕緊將他在外間攔住。

見此光景,立山心裡就很不舒服,氣沖沖地問道:「誰在裡面?」

「還不是你老的朋友,余都老爺!」曹大娘低聲說道:「立大人,因為是你老的好朋友,所以我們姑娘……。」

一語未畢,立山發了旗人的「驃勁」,一拍桌子罵道:「什麼混帳王八蛋的狗朋友!大青白日就堂而皇之地來割朋友的靴腰子!有這個情理沒有?」

曹大娘想不到他發這麼大的脾氣,急忙又陪著笑臉說:「只因你老是熟客,不比余都老爺不常來,所以請你老迴避他一會,時候還早,回頭再請過來。若說余老要割靴腰子,你老想,我們姑娘肯嗎?」

激動的立山,心浮氣粗,聽得上半段話,已忍不住盛怒,根本就不會再聽下半段,當時跳了起來,戟指頓足地大罵:「死沒良心的婊子!看我拿片子叫坊官把你們這伙轟出去,不準在京里住!真是好沒良心的王八蛋!」

這一下不但曹大娘,連劉禿子都嚇壞了,卻又不敢上前去勸,只聽立山一個人敲台拍凳地大發脾氣。最後,裡間門帘一掀,賽金花衣衫整齊地出現了。

「過年了,幹嗎生這麼大的氣?」她將立山兩隻衣袖按住,「氣出病來,不是叫人干著急!」

「哼!」立山冷笑一聲,將臉扭了過去。

「如果我知道你這麼愛生氣,早就不理他了!你倒想,他那一點及得上你,那一點叫人看得上眼?我為什麼要理他?無非,第一、是你的朋友;第二、今天情形又不同。」

賽金花一面說,一面觀察立山的臉色,看說到這裡,他的眼睛一動,臉微微往回一擺,是「倒要聽聽怎麼個不同」的神氣,便知自己的話說對了,正不妨裝個好人。

「也可憐!」她用同情的語氣說,「看樣子,他是躲債來了。躲債躲到我這裡,大概也是無路可走了。我只好陪他聊聊,談點兒西洋的風景,替他解解悶。人都有個僵在那裡動彈不得的時候,你讓一步,我自然會想法子叫他走路,這個扣兒不就解開了?」

立山想想,自己魯莽了些。口中雖不便認錯,臉色卻已大為緩和,正在想「找轍兒」說幾句自己落篷的話,只聽裡間「嗆啷啷」一聲暴響,不由得愣住了!

賽金花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急急忙忙又去安撫裡面。掀簾一看,炕前砸碎了一個茶碗,炕上余都老爺直挺挺地躺著,本來抽大煙抽得發青的臉色,越發可怕。此時曹大娘與劉禿子亦趕了進來,見此光景,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彎下腰,去撿地上的碎瓷片。

余誠格就似放了一枚單響的衝天炮,聲勢驚人卻無以為繼。既發不出脾氣,亦不能評什麼理,這樣子裝死相給人看,無非落個笑柄,未免窩囊。想到這裡,覺得片刻不可留,一骨碌爬了起來,搶起帽子往頭上一套,一溜歪斜地沖了出去。

誰知掀開帘子,便跟人撞了個滿懷。原來立山疑心餘誠格摔茶碗是跟他發脾氣,正走到門邊,拿耳朵貼在板壁上聽,防不到余誠格會沖了出來,真是冤家路狹了。

當時還是立山機警,「我知道你老哥在這裡!」他說,「特地過來奉候。」

余誠格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直往外走,到了櫃房前面,才想起該發發威,才能找回面子,於是一路走,一路罵:

「好大膽子的東西!竟敢窩娼,大概不想過年了!」

掌柜的大吃一驚。余都老爺的苦頭,雖未吃過,卻曾聽過,路過南城兵馬司,跟所謂「坊官」的兵馬司正副指揮打句官腔:「宏興店窩娼,你們怎麼不管?」立刻便有極大的麻煩。

好得余都老爺發脾氣走了,立大人還在。掌柜趕到後面,一進賽金花的屋子,便向立山跪下,口中說道:「求立大人保全,賞碗飯吃!」

「怎麼回事?」

「余都老爺臨上車發話,要叫坊官來封店,另外還要辦罪。」

「辦罪!」立山問道:「什麼罪?」

掌柜的看了賽金花一眼,吞吞吐吐地答說:「反正總不是什麼好聽的罪名。」

這一說立山明白了,心裡相當著急。宏興店跟賽金花有麻煩,自己就脫不得身,除夕祭祖只怕都要耽誤了!

心裡著急,口頭卻毫不在乎,「有我,你放心!」立山念頭一轉,想起一個人,頓時愁懷大放,「套我的車,把余庄兒接來。」

掌柜的奉命唯謹,親自跨轅,坐著立山的車去接余庄兒。歸途中將立、餘二人爭風吃醋,殃及池魚的情事,約略說了一遍。余庄兒見是自己惹出來的禍,更怕連帶受累,不敢不用心,一路上默默盤算,打好了一個主意,所以到得宏興店見立山時,神態相當從容。

「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他說,「不要緊!大不了晦氣幾百銀子。」

「是啊!」賽金花插嘴,「老余這個年過不去,有人送他幾百銀子,只怕磕頭都肯。」

「你也別看得那麼容易。這班都老爺真叫是茅房裡的石頭,又臭又硬!」立山吩咐:「取個紅封套來!」

等取來筆硯紅封套,立山親筆寫了「節敬」二字,然後又取一張四百兩的銀票,塞入封袋,遞了給余庄兒。

「老余住後孫公園安徽會館,近得很,我去去就來。」

由楊梅竹斜街轉櫻桃斜街,快到盡頭,折往正西,就是後孫公園。余誠格所住的安徽會館,余庄兒是來慣的,一下車便由夾弄走到底,只見院子里站了好些人,都是買賣人打扮,左臂夾個布包,右手打個未點蠟燭的燈籠,是年三十預備徹夜討帳的樣子。

再往裡看,廊沿上聽差跟車伕相對發愣,一見余庄兒不約而同地迎了上來。聽差努一努嘴,又使個眼色,意思是余誠格在屋子裡,可別聲張!

余庄兒點點頭,輕聲問道:「一共該多少帳?」

「總有七八百。至少也得有一半,才能打發得了這批討債鬼。」

「不要緊!你告訴他們回頭准有。先去了別家再來,不肯走要坐等的,到門外去等,這麼擠在院子里不象樣!」

聽差知道來了救星,欣然應諾,自去鋪排。余庄兒便上階推門,由堂屋轉往西間卧室,向里望去,但見余誠格正伏案振筆,專心一致地不知在寫些什麼?

余庄兒悄悄掩到他背後,探頭一看,白摺子上寫的是:「山東道監察御史臣余誠格跪奏,為大臣品格卑污,行止不端,請立賜罷斥,恭折仰祈聖鑒事,竊查戶部左侍郎,總管內務大臣立山……。」

看到這裡,他一伸手就把白摺子搶到手裡。余誠格大吃一驚,急急回頭看時,只見余庄兒似笑非笑地瞅著他說:「這是幹嗎呀!都是好朋友,你真的好意思參人家?」

余誠格定定神,意會到了是怎麼回事。冷笑一聲說道:「哼!你用不著來替人家做說客。別樣事能依你,這件事斷斷不依!好立山,王八蛋,我參定了他了!」說著跺一跺腳,」一過了破五,我就遞摺子!」

余庄兒又笑了,「你老的火氣真大!」他說,「大概心境不大好。」

「對!我的心境不好。債主臨門,一來一大群,我的心境怎麼好得了?」

「原來是為這個呀!」余庄兒走過去揭開白洋布窗帘,「你老倒看看。」

余誠格從紙糊窗子中間嵌著的一方玻璃望出去,院子里空宕宕地,隻影俱無,不由得愣住了。

「那,那些要帳的呢?」

「要帳的怕你余都老爺發脾氣,全嚇跑了!」余庄兒毫無表情地說。

這是所謂「陰損」,但余誠格不怒而喜,在余庄兒臉上擰了一把,隨即往外就走。

「上那兒去?」余庄兒一把拉住他。

「我去問問,到底怎麼回事?」

「別問了!我來告訴你。你先替我坐下。」他把余誠格撳坐在原位,自己拖張凳子在對面坐下,卻不言語,只怔怔地瞅著他。

「你看什麼?」余誠格摸著自己的臉問。

「余都老爺啊余都老爺,怪不得大家都怕了你們,凡事只講嘔氣,不講情理。人家倒是一番好意,怕你過年過不去,知道你在宏興店,特為親自來送節敬。誰知道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節敬」二字入耳,余誠格的眼睛一亮。不過,那是未摔茶杯以前的話,如今又不知如何?且等一等再說。

等的當然是節敬,余庄兒急於回去復了命,好回家過年,無心嘔他,便將紅封套取了出來,一面遞,一面說:「立四爺總算是夠朋友的,特為叫我送了來。不過,余都老爺,如今我倒有點兒顧慮,你老可別害我!」

「害你?」余誠格茫然不解,「怎麼叫害你?」

「節敬四百兩是我送來,是你親收,沒有第二個看見。你收是收了,過了破五,遞摺子參人家,立四爺不會疑心你余都老爺不顧朋友的交情,只當我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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