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節

「小叫天」譚鑫培託故不至,又叫「老鄉親」孫菊仙,回報是:「不出這種條子。」這下,賽金花不能不找劉禿子商量了。

「賽二爺,你叫條子幹什麼?」

賽金花不便明言,是要借「條子」的光,只說:「悶得慌,找個人來聊聊。」

「原來賽二爺是想找個人消遣。那好辦!我給你老保薦一位好不好?」

賽金花無可無不可地問道:「誰啊?」

「福壽班的掌班,余老闆。」

此人也是「內廷供奉」的名伶之一,名叫余潤卿,號玉琴,小名庄兒,本工武旦,兼唱花旦。賽金花當然亦知其名,點點頭說:「叫來看看!」

「包你老中意。」劉禿子說,「這余老闆一身好功夫,一桿梨花槍耍得風雨不透,可真夠瞧的!」

一面說,一面笑著走了。到櫃房上寫好局票,派人送到韓家潭福壽班的「大下處」。余庄兒一看具名「曹老爺」,茫然不復省憶,問宏興店的夥計:「這曹老爺幹什麼的?」

宏興店的夥計,為了賽金花叫條子,已經跑了三趟了,如果這一次再落空,還得跑第四趟,所以有意騙他一騙:「是山東來的糧道,闊極了!脾氣也好。余老闆,你這就請吧!」

大年三十,班子里還有許多雜務要他料理,實在不想出這個局。無奈來人一再催促,路又不遠,心想去打個轉也不費什麼工夫。果然是個「闊老斗」,便邀了來過年,弄他個一兩千銀子,豈不甚妙?

這樣一想,便興緻勃勃地換了衣服,出門上車,由櫻桃街穿過去,很快地到了宏興店。

「有位曹老爺住在那兒?」

「來,來!余老闆,」這回是劉禿子招呼,「跟我來。」

進了賽金花所住的那座院子,他指一指北屋,轉身而去。

余庄兒穿過天井,上了台階,照例咳嗽一聲,然後徑自推門而入。北屋是里外兩間,外間客座,裡間卧室,從棉門帘中透出陣陣鴉片煙味,不用說「曹老爺」是在裡面等。

等一掀門帘,余庄兒愣住了。那裡有什麼曹老爺,是個三十左右的艷婦躺在煙盤旁邊。莫非是走錯地方了?這樣想著,趕緊將跨進去的一條腿又縮了回來。

「玉琴,幹嗎走呀?過來!」

這讓余庄兒更為困惑,站住身子問道:「這是曹老爺的屋子?」

「是啊!」

「請問,曹老爺呢?」

賽金花格格地笑了,笑停了說:「我就是曹老爺。怎麼著,你沒有想到吧?」

余庄兒不答,躊躇了一會,決定留下來。為的是好奇,先要弄清楚這位「曹老爺」是何身分,再要看這位「曹老爺」拿自己怎麼樣?

於是,他笑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真的管你叫曹老爺?」他問。

「店裡叫我賽二爺。我本名叫夢蘭,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一說曹夢蘭,余庄兒想起來了,失聲說道:

「原來是狀元夫人!」

賽金花笑笑不答,指一指煙盤對面說:「來,躺著!替我燒一口。」

「相公」伺候「老斗」,燒煙泡是份內之事。余庄兒心裡很不情願,故意拿北方「優不狎娼」的規矩作借口,歉然笑道:「賽二爺,我們的行規,可不興這個!」

賽金花一聽就明白了,他是故意倒過來說,心中冷笑:你別昏頭!你當你自己是嫖客?這樣想著,便隨手拉開梳妝台,兩指拈起一張二十兩的銀票,遞了過去。

「你這是……?」余庄兒愕然。

賽金花斜睨微笑,「叫條子不就得開銷嗎?」她說。

這是很不客氣的話。但余庄兒不敢駁她,京里優不如妓。道光以前,相公見了妓女,得請安叫「姑姑」,如今的規矩雖不似前,但果然認起真來,余庄兒在理上要輸。而況,賽金花此刻又是以「曹老爺」的身分叫條子,情況更自不同。余庄兒無奈,只好道謝接下。

一接了銀票,便得照伺候老斗的例規行事。余庄兒撩袍上炕,拈起標籤子,燒好一個「黃、松、高」的煙泡,裝上煙斗,然後從袖子里抽出一塊雪白的紡綢手絹,抖開了擦一擦煙嘴,才將煙槍隔著燈遞到賽金花唇邊。

賽金花並沒有癮,備著煙盤只為待客方便,就是要余庄兒打煙,亦不過借故安排一個同卧並首的機會。因此,幾筒煙一口都沒有吸下肚,噴得滿屋子煙霧騰騰,卻將余庄兒的癮頭勾了起來。

「你真是糟蹋糧食!」他笑著說。

「原是抽著好玩!」賽金花問:「你呢?」

「我是煙嗓。」

「那,你抽!」

余庄兒巴不得這一句。用極乾淨俐落的手法,一連抽了八筒,不好意思再抽了。

「你說你是煙嗓,這會過足了癮,唱一段我聽,行不行?」

「怎麼不行?不過,沒有弦子,乾唱也不好聽。」

「那就小嗓子哼一段。」

余庄兒想了一下說:「我來一段『醉酒』。這齣戲與眾不同,調門要低才夠味。」

哼了兩句,發了戲癮,余庄兒起身一面唱,一面做身段。一雙眼似張似閉,飄來飄去,刻盡醉酒楊妃的蕩漾春心,將賽金花勾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看看是時候了,余庄兒一個反身銜杯的身段,從背後彎過腰去,「噗」地一口吹滅了煙燈。

從這天起,賽金花跟余庄兒兩三天就得會一次面,每會必得關上好半天的房門。日子一久,梨園中誰都知道,余庄兒做了「狀元夫人」的面首了。

賽金花一半是喜愛余庄兒矯捷的武旦身段,一半也是有意籠絡,賠身子、賠工夫之外,還賠上了好些銀子。於是余庄兒死心塌地,為她逢人揄揚,其中有兩個他的老斗,被說動了心,都願一親芳澤。一個與他同姓,名叫余誠格,安徽望江縣人,光緒十五年己丑的翰林,開坊補山東道監察御史才兩年,已經參了好些人。御史除了「彈舉官邪、敷陳治道」的本職以外,各道有不同的職掌,山東道「稽察刑部、太醫院、總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盜案牘緝捕之事」,正管著地方治安,所以不但刑部、神機營、步軍統領衙門、大興,宛平兩縣,以及五城兵馬司要買他的帳,連地面上權威赫赫的巡城御史,亦不能不禮讓他三分。因此,八大胡同與所有的戲館、酒樓、旅店,提起「余都老爺」無不畏憚。

再有一個就是立山。他跟余誠格是所謂「水陸並行」的嫖友,不過平時各挑相好,互不侵犯,這回卻走到一條道兒上來了。當然,在宏興店的余誠格之與立山,猶如在口袋底的載瀾之與立山。不過,賽金花的手腕雖不遜於綠雲,無奈築在宏興店的香巢不如綠雲那裡寬敞,因此,常有不期而遇的時候。好在,彼此都不願得罪對方,望影相避,還不致出現過於尷尬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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