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節

第二天是除夕。立山一早進宮,心情閑豫。因為到了大年三十,宮內過年該辦的事,早已辦妥,王公百官,該送禮的,該送「節敬」的,亦都早就送出。這天不過照例到一到,在內務府朝房喝著茶,心裡只在盤算,找那些「相公」到家玩個半天?

盤算已定,正待起身離去,只見一個蘇拉掀簾而入,神色匆遽地說:「立大人,請快上去吧!李總管在找。」

「喔,」立山一面掏個小銀鏈子遞給蘇拉,一面問道:「你把話說清楚,是老佛爺召見,還是李總管找我?」

「李總管找,就是因為老佛爺召見。」

「那就是了。你知道老佛爺這會兒在那兒?」

「聽說在寧壽宮。」

這就更不必忙了,寧壽宮近在咫尺,立山從從容容地走了去,一進宮門,便有個李蓮英左右的小太監迎了上來,匆匆說一句:「快點兒吧!老佛爺都等得不耐煩了。立大人,你老可當心一點兒,看樣子老佛爺今兒要鬧脾氣。」

進去一看,果然,慈禧太后的臉色陰沉沉地,一點都不象要過年的樣子。立山亦不敢多看,跪倒碰頭,口中說道:

「奴才給老佛爺請安辭歲。」

「你把頭抬起來,我看看你。」

立山一聽這話,便知不妙,脾氣是沖著自己來的,只好答聲:「是!」硬著頭皮將臉抬了起來。

「我看你氣色不壞,該走運了!」

這又是令人大惑不解的話,立山唯有這樣答說:「全是老佛爺的恩典。」

「我有什麼恩典到你頭上?」慈禧太后冷笑道:「哼!你巴結的好差使!」

那樁差使巴結錯了?立山一時無法細想,唯有連連碰頭,說一句:「求老佛爺別動氣!那件事辦錯了,奴才馬上改。」

「誰說你辦錯了?你辦得好,我還得賞你一個差使,專管打掃瀛台。」

聽得這一說,立山恍然大悟,是為了帶人替皇帝糊窗紙那件事。他很機警,自知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只舉起雙手,狠狠地打自己的臉,打一下,罵一句:「立山該死!」

一連打了十幾下,慈禧太后只不開口,立山這時才有些著急,這樣子下去要打到什麼時候?自己把一張臉打腫了,大年下又怎麼見人?這樣想著,隨即給李蓮英拋過去一個求援的眼色。

就沒有這個眼色,李蓮英也要為他解圍,但須先窺伺慈禧太后的神色,看她怒氣稍解,方始喝道:「立山,滾出去!」

聽得一個「滾」字,觸發了立山的靈機,果然就地一滾,就象戲中小猴子在孫悟空面前獻技那樣,滾完了還隨勢磕一個頭,方始急急退出。

慈禧太后忍不住破顏一笑,算是消了氣了。而立山卻垂頭喪氣,撫摸著火辣辣生疼的臉和手,只想找個地方躲一躲。

就這時候,李蓮英追了上來,輕聲喚道:「四爺,上我屋裡坐去。」

立山求之不得,跟著李蓮英進了屋,將一頂貂帽取下來往桌上一擺,苦笑著說:「你看,那裡來的晦氣。」

「算了,算了!這還值得氣成這個樣子?」

「我不氣別的。自覺人緣不錯,打你這兒起,上上下下都還有個照應,就算我那兒不周到,跟我挑明了說,我一定賠不是。大年三十的,何苦暗箭傷人?」

李蓮英知道他是疑心那個太監告的密,隨即答道:「四爺,那你可是錯怪了人了!我敢保,走得到老佛爺面前的人,沒有一個人說過這話。」

「那麼,是老佛爺自己瞧見了?」

李蓮英笑了,「這當然不是!」他停了一下說,「四爺,我泄個底給你吧,今兒一早,端王來見過老佛爺了。」

立山不知端王又何以知道糊窗紙這回事?出宮在車中細細思索,想起自己跟綠雲談過此事,於是一下子看透了底蘊,必是綠雲嘴快,告訴了載瀾,以致有此一場無妄之災。

「慢慢!」他掀開車帷吩咐:「到口袋底。」

到口袋底自然是到天喜班,綠雲喜孜孜地將他迎了進去,笑著說道:「紅頂花翎地就來了!看樣子天喜班要走運了!」

聽得「走運」二字,立山忍不住無名火發,「走你娘的霉運!」罵完,將帽子取下來,重重地摔在桌上。

「怎麼啦?」綠雲的臉色都變了,怯怯地問:「四爺,你幹嗎生這麼大的氣啊?」

「我不氣,我不氣。」立山的神態忽又變得緩和了,「我是給你送錢來。」

說送錢來,不是拿她開心的假話,綠雲向立山需索兩千銀子過年,他許了今天給她。此時從靴頁取出一疊銀票,抽了兩張捏在手裡,不即交出,還有話說。

「綠雲,我問你,瀾公爺給了你多少?」

「他要給我三百銀子,我沒有要他的。」綠雲老實答說。

「為什麼?」

「我就是不願要他的錢。」

立山又問一句:「為什麼?」

「不願意跟他落交情。」綠雲又說,「至於他應該給的局帳,自有掌班跟他去要,反正我不使他一個錢。」

「你要使誰的呢?」

「那還用說嗎?」綠雲嬌笑著,一隻手搭在立山肩上,一隻手便去接他的銀票。

立山拿她的手捏住,「慢點,我會給你。」他抽了一張「恆」字型大小的兩千銀票,塞入她袖中,綠雲便撳住了他的手,讓他在她袖子里暖手。

這是如願以償了,但她一雙眼睛,還在瞟著他的另一張銀票,看數目是一萬銀子,不由得納悶,他又取出來這麼一筆巨款幹什麼?

「你取把剪子來!」

「這,」綠雲詫異,「幹什麼?」

「你取了剪子來,就知道了。」

於是綠雲便到梳妝台上去找剪刀,立山已將那張銀票,一折再折,折成一長條夾在手指縫中,等從綠雲手中接過剪刀,「咔嚓」一聲,將銀票剪成兩截,展開來一看,恰好在「即付庫平紋銀壹萬兩整」那一行字中剪斷,成為左右兩個半張。

「這給你!」立山遞了半張給她,「如今這一個子兒不值,得兩個半張湊在一起才管用。那一天,給你三百銀子的那個人不再上你門了,我再給你另外半張。」

白花花一萬兩庫平紋銀,可望而不可即,惹得綠雲心裡七上八下,痒痒地不安寧。想了一會,脫口說道:「四爺,你把我接回府里,不就一了百了啦嗎?」

立山有個宗旨,儘管路柳牆花,到處留情,決不採回去供養。當即笑道:「不行!我住的地方叫酒醋局,我太太是個頭號的醋罈子。」

綠雲也約略知道立山的脾氣,料知絕不可強求,便又說道:「我倒也不是貪圖你那一萬銀子,咱們相識到現在,你四爺說什麼,我沒有不依的。既然你討厭他,我不理他就是。」

「那在你自己。不過,你可別給我得罪人。」

「我知道。」

「你未見得知道。」立山想了一下說,「反正你少多嘴就是了。如今謠言滿天飛,多句嘴就會惹是非。而且不惹則已,一惹必是極大的麻煩。到時候我救不了你,你可別怨我。」

立山說話,一向帶著笑容,至少也是平平靜靜的,即使剛才罵她「走你娘的霉運」,也只是話難聽,臉色並不難看。唯獨說這番話,是一種嚴重警告的神態,因而將綠雲嚇得臉都黃了。

「四爺,你倒是說的什麼呀!怪嚇人的。」

「大年三十的,我嚇你幹什麼?」立山站起身來,「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來。」

稍微有點身分的京官,出門必有跟班隨帶衣包,主人如果穿的是官服,衣包中必是便衣,或者雖為便衣,但天時靡常,寒溫不定,亦須視時令另帶增添替換的衣服。但綠雲卻認為立山不須用隨帶的衣包,原有便衣留在她那裡。

「來吧!」她幫他將朝珠褪了下來,接著脫去補褂,一面服侍,一面說道:「你還有件狐嵌袍子在這裡。」

「是嗎?我倒記不得了!」

確有件棗紅緞子面的狐嵌皮袍,還有件貂皮馬褂,只是少一頂帽子,「好在屋子不冷,」綠雲說道:「暫時可以不戴!」

「不,我馬上要走了。」

綠雲頗為意外,「怎麼要走了呢?」她問。

「今兒什麼日子?我還不回家。」

這一說,綠雲不能再留他了。喚進他的跟班來,還從衣包中取了頂「兩塊瓦」的水獺皮帽子,親手替他戴上。握著他的手問道:「明天要不要我到府里去拜年?」

「你這話問得怪。」立山答說,「那是你的事!你願意來就來,你不願來我也不怪你。」

「我怎麼不願意?只為……,」綠雲輕聲說道,「你說四奶奶是個頭號醋罈子,我怕去了碰一鼻子灰。大年初一,那多沒趣?」

聽這話,立山有些不悅,原來綠雲只為她自己怕討沒趣!如果說,她怕她去了,「四奶奶」會跟他打饑荒,那是為他設想,同樣的一句話,說法不同,情意也就大有濃淡之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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